江浙最难挨的日子到了。雨雪湿冷,冬衣变得硬冷似铁甲,冬季街头的行人,表情都被冻得漠然。江浙素来有春秋佳景、夏酷暑和冬严寒,天气变化多。我常常想,这里出了那么多文人画家,是否和这四季多变的天气相关?因其季候感强烈,景观丰富,格外刺激感受力,人不会被一马平川的四季如春搞得钝乏——气温变化会带来心理上的起伏,在极寒地带,冬天来袭的紧张感,从入冬之前就开始了。阿拉斯加的夏秋转瞬即逝,艳红的秋叶只能维持一天。小鸟四处找蓝莓吃,准备南渡,灰熊拼命储备过冬脂肪。谁又能比它们更清晰地看到时间的刻度呢?
在手机相册里,翻到一张春天拍的玉兰树,我站在水边,踩着半软的河泥,仰着脸拍它,像日本画一样对比鲜明的色彩,密密匝匝的枝叶挡住了天空,可是花瓣的颜色却照亮了空间。这棵树很凡·高——凡·高是最能把树画出感情的画家之一,那些几乎是喷射的笔速画出亢奋的、焦虑的、宁静的树。
荷兰北部秋日的树林,褐黄的树叶衬着银蓝的天,那是盛在银瓶里的秋水长天,在耳边摇晃出秋之脆声。赭色的植被,几乎让人闻到秋天清新的空气;悲泣的孤女,身边一棵被暴雨拔起的树,那狰狞的树瘤,简直是命运诅咒的恶相;还有,每次经过我们小区那些被暴力砍伐的树尸时,我都会想起凡·高笔下的“截头柳”,那些被截去头部,在身躯上顽强长出零星枝叶的树。同时,像是某种情感代偿,他笔下的果树和春花,又是那么生意满满,慰藉了我。春天里,走在开得密不透风的东京樱花下,我常常觉得是在仰面翻一本凡·高。
而这些草木欣欣的春日风景,到了冬天,霜月满地、雪意未成时,就变身为一幅中国水墨画。我和皮皮去东郊山脚散步,眼前俨然一幅寒山淡日的云林画境。枝叶落光的瑟瑟冬树,简洁如速写,比起花枝遮蔽的春夏,更多了几分纵深的空间感。如果说春天的树如画可观,那么冬天的树,就是邀请你,走向它的深处、走向它背后的苍茫天穹之中,去更深地理解它和它意味的一切。
立在水岸边,看灰喜鹊在挂着黄果的楝树上飞起落下,默念一首玛丽·奥利弗吧。
你一定无法想象
它们只是站在那里,
爱着每一刻,
爱着鸟或者虚空,
黑暗的年轮缓慢而无声地增长,
除了风的拜访,
一切毫无变化,
只是沉浸于它自己的心境,
你一定无法想象
那样的忍耐和幸福。
谁说中国画境不能用西方的诗心来诠释呢?寂寂无言的冬心,都是一样的。
慢慢走进树、山、天地、冬天……即使是冬天,也是层层递进的。
初冬,地气未冻,暖阳尚在,终于等到了预订许久的新年历,拆下旧历换新历,簇新的一年在前方等着我;订的单瓣水仙也到了,用眉钳夹去枯壳死皮,细细理好,泡过矮健素,放进水盂,静待抽叶开花;哼哼唧唧的旧空调,终于被我狠心弃之,新空调即将放暖;天气好,正好晒新灌的香肠;散步时,遇到也在山石上盘成一团晒太阳的野猫,喂它随身带的猫粮,它渐渐和我混熟了,不再把食物拖到远处吃。
去南博看宋韵展,宋代复古风盛行,所以,这次展出的也有作为礼器的青铜器,但我仍爱瓷器。莲花钮、菊纹执壶、牡丹纹香炉、梅瓶、葵口碗。花枝、花形、花名纷纷入眼,最喜的,还是定窖浅刻花白盘的淡泊。万花争艳中,一个米白敞口盘,简静安宁,默立于角落,正是“人间有味是清欢”。在南博店里,买了一个描着梅花的小花瓶,发现它上面写着“花钵”,这种事也会让我高兴。“花钵”这精致的用词,比草草应付的“花瓶”,更让我的文学神经愉悦,就像经过了一个巷名很好听的小路,那种无意得之的欢愉。回家时,路过小时候上过的幼儿园,想着要不要去吃一碗长鱼面,太阳正好,恩施着世间万物。
而我爱这平淡的每一日。
再往冬天的深处走,冬寒料峭,冷雨开始下,一只手得留给雨伞,另外一只手只能捧一本轻书了,顺手把手边最轻盈的那本放在包里。诗感的散文集,小小一本,在冬日街头,高德地图上显示车还有十分钟才来,正好可以看几页书,从暖和的羽绒服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捧着读,字句如诗,又如歌词,读着读着就想唱。正好看到作者写她临出门前,为旅途中要带什么书而踌躇的章节,如此应景,简直是书与现实成了互文,于是,我就笑起来,我看见自己口中哈出的热气……如果它们凝结的话,会是诗的露珠吗?
冷到无法散步时,那就在家看画册吧。桌上摊着霍克尼,上面是满窗的大海和形如拍掌的梨树,因为疫情,他只能在农庄里工作,大家都在忍着不能出门的“旅行戒断反应”,而他说:“反正我们在这儿与世隔绝,我不用走很远就能找到很多有趣的树木。我此刻正在画冬天的树……我会尽我本能地去画树……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再去画。”他画晨光熹微中初醒时的窗外,画五点一刻的天亮,画比伦敦早开一个月的此地山楂树,他活在自己的时间密度里,瞬息不止。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新鲜如同初生儿,这时时更新内存的人生,让我羡慕,那我也一遍接一遍地看树吧。
渐近年关,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年感:快递即将停运,大家抓紧囤积物资、寄年礼;公车里渐多拖着旅行箱的人;有的店面已经关门了,街上的人日益变得稀落,桌椅架起的歇业饭店里,工友聚在最后的桌边,推杯换盏吃着散伙饭。本来是平直的昨天、今天、明天,生生被“年”断了句,落墨成《岁时记》,摊开手心,就可以看见时光如流沙泻下。
连日天色阴郁,气象台不停发布黄色暴雪预告,初雪即将落下。大雪将一切景物归零。万物凋敝、人散尽的冬天,也让人省悟——雪天最适合看《红楼梦》及关于它的种种延伸读物。《红楼梦大辞典》,七百多页,存在手机里,办事排队、陪读候车时,时不时读两页,今天研究个“梅花填漆几”,明天弄懂个“倒垂荷叶灯”,过几天再倒腾清楚几首酒令词牌,日子由此过得十分有趣——并非格物,而是在具体物事中自带风俗、民情、活生生的世故。不只是考据书,包括优质科普书、自然文学、天文物理书,虽然没有谈情说爱,却自有情味,万物有情的情。
而一切的物质、情感堆积,是为了通向虚无之后的彻悟,《红楼梦日历》每年都出一本,主题不一,比如《红楼梦》的“植物”“色彩”“茶事”“中医”“岁时”“建筑”,等等,这么掘井而不怕枯涸,当然因为《红楼梦》是个物质文化大宝库,大繁华才能大幻灭,繁花着锦之后,才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没有万丈红尘哪来无一物?这也是以实抵达虚的路子。
又如过云楼的两个藏书章,一个是“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另外一个则是“过眼云烟”。一起一伏,一收一散。我想起在苏州博物馆看过云楼藏品展时,从发黄的宋版书上抬起倦眼,明式花窗外,那株明黄蜡梅开得正好。古书对新梅,那一瞬间,万事都是云烟了。
真想开了,倒退一步,忽觉天地开阔。就像落笔“死亡”的《入殓师》,以怀孕的妻子在春日花园浇花来收尾一样。冬天怀抱的,正是春天将要到来的生命。又或许,冬天给人的最大馈赠,就是对春天的预想。
一月中旬的某天,突然升温,太阳很暖和,我就去湖边,走着走着,就看到亭亭玉立的杉树林,变成了优雅的铁锈红,背树后掠过几丝暮冬的温柔云絮——冬日的树之美,有一个视觉要素就是:树垂直的线条感,和天上几抹横向的云,成为直角结构,这简洁优美的几何构图,我永远也看不厌,即使我明知它会逝去。我心里很笃定,我知道,待这金红色褪去,在杉林脚下,春天曾有,也很快会有成片的二月兰。我还知道,当四月到来时,湖边的空气会格外明净,在杨柳眉目青青的湖畔,和山水渺茫的交界处,连绵的黄苍蒲会依水而开,像一个晨雾中的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