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克: 坏孩子(1 / 1)

前两天看吉菲写的吉皮乌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女诗人),今天又看吉皮乌斯写波洛克。真好玩,被回忆的人,转身又去回忆别人。更好玩的是,吉皮乌斯写:“波洛克,你不可以转述他的任何一句话,如果你明白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波洛克。”

我就努力去明白这一点,咖啡喝了一半去续水,因为想着波洛克的缘故,下意识地在那里放糖,结果多到溶解不了,纷纷扬扬,像下雪,最后淤积在杯底。就像某些饰语过重的文章一样,败味,我想,所以我开始喜欢一些更简单的人和字,素面朝天地喜乐着,或是哀哀地哭,都是原味的。小小的、细碎的生活之花,在那里自开自落,不是嫁枝,也不是朽木上雕花。吉皮乌斯的文字是什么?苦咖啡吧,原味的硬线条——她没有善意,也不回避什么。

吉皮乌斯——我既是诗盲,也就不去评论她的职业技术了,看过吉皮乌斯的传记,她的好友吉菲写的,有几处小特写,很传神,她形容吉皮乌斯是“白色恐怖”,常常穿男装、奇装异服上街(估计她也是表现欲超强的女人),穿晚礼服时干脆在身后装一双翅膀!冬天天冷,把所有的大小皮草都套在身上,还和男人讨香烟抽,从皮草袖子里伸出鸡爪一样的手,就像食蚁兽的舌头一样。

她的女伴穷得住不起有暖气的屋子,她一大早跑过去,告诉人家她的大别墅阳光多么好,她就在别墅里,一个一个房间地走过去,循着阳光,因为她有的是空房间。而她的女伴呢,眼巴巴地看着她,鞋子漂在卧室的积水上,结了冰——她是个非常残酷的女人——由此我信任她写的传记,刻毒的人往往可以写出近身的、贴近本人的东西,出于善意的宽松线条往往使人轮廓模糊——这个女伴就是写这篇文章的吉菲。之所以我相信她写的吉皮乌斯,比任何一个她的崇拜者都写得好,就是因为她对吉的立场是爱恨混杂的。吉皮乌斯喜欢戏弄别人,以树敌为乐,这当然是最高效的凸现自己的方式。她从未流露过温柔的碎屑。只是她临死前写了一首诗——“通了电的电灯线啊,光明是它们最温柔的坟墓”——冷冽之中,倒是有点温柔的纤维。

再说回波洛克。吉皮乌斯用一个“窄”字去形容他。脸是窄的,身体是窄的,动作是窄的,声音是窄的——想象着这样的声音吧,像是从深井里发出来的,带着井壁的凉意,像我笔下的春来。每一个词都是艰难地发声,超载、负重过度的,然而这样一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却是童稚的。

我就在努力理解他这种双重性。我还是很难具体化这个人:他说的每句话都有不可言说性,但是并没有哲学的外壳。他给人挫折感,因为他的语言没有清晰度。但是有一种东西挽救了他,使他显得不那么可怕,那就是他的不设防。他对所有的人,对生死,对女人,对命运,都是没有设防的。而且,悲剧的是,作为孩子气的另外一面,他没有责任心。更悲哀的是,这恰恰是他魅力的来源。

吉皮乌斯说,“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以哪种方式切入生活的”。好像波洛克本人,对生活是很冷淡的,他从来不谈论自己的衣食之类的事,想来他也根本不关心这些。他一直在生活的外围打转,我想是那样的,生活的附近,那样。他写完他的美妇人系列时,吉皮乌斯指着其中的诗句“清晨……美妇人的初影”,壮起胆问他:“这个……女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是吧?”他坦然地回答:“那当然。”

最精彩的是吉皮乌斯把他和别雷平行比较的那一段。两人初看之下反差极大:一个是在语言上、动作上处处俭省,另一个则是挥臂劈手、满蓄风雷;一个是暗调子的黑发黑肤,另一个则是浅发浅肤,色彩明快;一个对什么都模糊,一个是明白得过了头……一个是天才,另外一个是被天才火花时不时击中的人。

然后笔锋一转,在这两人之间,也有惊人的重叠处,那就是他们的孩子气。他们都没有经历过成熟期:一个是寡言少语、安静的孩子,一个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这个是博学或性格的阴沉,都无法战胜的。他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大概也意识到这是自己一个成长的机会,所以欣喜又胆战心惊地等待着,结果那个孩子死了。可怜的波洛克,唯一一次被救赎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