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一个人的成长,会在身体语言上落下痕迹。看纪德小时候的照片,俯在他妈妈膝盖上,眼角垂落,非常忧郁。少年时的照片,是视线故意错开镜头,投向湮远的地平线,成年以后,视角才突然开始直逼镜头,嘴角紧闭成一道刀锋般的薄与利,随时准备发难的样子。那时候他那个专制的妈妈已经过世了,他的隐性自我才得以释放,跃出黑暗的水面。
传记的开场像老电影,摄像机平稳而缓慢地拉出一个镜头,一个5岁的孩子在阳台上放纸龙。风很大,阳台很高,纸龙被风吹走了,越过卢森堡公园郁郁沉沉的树顶,越过冬日静而无波的湖面,远了,更远了……有点发黄的、隐隐的焦虑和惘然,又被孩子的清新世界观给缓解了,这个复合底色,就是这本传记的基色。
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童稚的阳台,是的,我确定他没有介入过生活,他是个出色的旁观者。他并不冷血,事实上他很有同情心,当他去参观贫民窟、窑子、矿井时,缺边的盘子端出来的粗糙饭食,接客接得子宫脱垂的烟花女,内衣也要合穿的穷人家的女孩子,会让他流眼泪,就像北非的风笛、壮美的日落、肌肤嫩滑的阿拉伯美少年……一切振幅大于日常生活的戏剧化情节,都会让他落泪一样。事不关己的贫穷对他来说,也就是一种异国风情。
不,我没有任何谴责他的意思,相反,如果我夸大了他的同情心,把它等同于爱,那我就是把他从那个时代上拔脱了。任何一个人的认知高度都不可能不根植于他的时代,在纪德的时代,有很多穷人家的女孩子守在夜色下的村口,等着和一个陌生人**,这样她们就有机会怀孕,然后生产,然后把孩子抛到育婴堂,自己去做贵族家的奶妈——奶妈的地位高于一般的仆佣。而这种惨事,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参照一下那个年代对贫穷和非人道的默认值,纪德盛大的同情心也就约等于爱吧。
纪德的自传,老实说,我读的时候是很警觉的,不出20页就能看出:这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乐于把玩自我的人。这种神经末端特别纤细的人,都会把小事放大,他提供的信息,我并不是完全信任,必须重新压缩、识别和整合处理,后来又找了克洛德·马丹的《纪德》和皮埃尔·勒巴普的《纪德传》来看,发现它们也就是从这本自传中衍生出的资料,虽然译笔要平顺服帖很多。然而人真是有适应力的,诸如这种“我对他,不理解非常深,不妥协非常剧烈”的句子,句式都不平顺的译笔,几页纸后我也只好妥协了。纪德非常乐于把玩的一个情结是:他的双重根系,以及由此而生的失根感。他父母分别是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来自不同的省份,他出生于11月22日,天蝎宫和射手宫的交接处,纪德用此解释自己性格分裂的成因。对此我不能苟同,我觉得他的分裂更多源于他的神经症,而不是这种神秘化的超验背景。
他体内也有个隐性自我,他把这个隐性自我叫作“第二现实”,他这个隐性自我的发育期约莫始于他10岁时,比容格略晚一点,容格的隐性自我的出现是在6岁前后,他成年后把它命名为“第二人格”。这也是容格精神分析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术语。这个隐性自我在书的开端就露面了,纪德小时候的玩伴是个门房的儿子,他们带着玩具躲在一张铺了桌布的大桌子下面,把玩具摇得噼啪响,哈哈,不是调皮,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在各自**。那时纪德只有5岁,这是他到老都记得的、生命原初的快乐。
这本自传也是一个人和隐性自我的战斗史。他的第一自我,是个清教徒家庭出身、对一切都没有自主性的社会人,包括买什么颜色和质地的衣服,去哪里旅行,甚至读一本诗集,都得被他妈妈审核过。这个社会秩序的代言人,也就是他第一人格的管理者,就是他妈妈。他妈妈很专制吗?从表象看是这样,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自我太单薄以至于沦为介质的可怜人,她从不敢独奏钢琴,虽然她弹得很好,她也不敢不参照评论就去看一部戏,她从不看原创作品,她只看评论,一句话:她必须让自己的声音被主流社会溶解。她的从属性使她总想依赖什么,丈夫是个深锁书房的、躲在人群背后的书生,并不是乔木属,她的安全感是和主流社会同步同振同底色,她不敢让儿子吃穿用住有任何超出这个平均数的地方,我想,其实这是她保护他的方式。如果纪德的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糅合力强一点,那么他可以活成“外圆内方”型的社会人。
可是纪德的敏感系数远远高于一般的孩子,小时候,这个第二自我加厚了他日常生活的厚度,使他成为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并帮助他抵御第一自我受挫时的伤害。容格也是一样的,他6岁的时候,给自己雕刻了一个木头小人,给这个小人做了件羊毛小衣服,把它放在铅笔盒里,藏在阁楼上,每天给这个小人写小纸条,把自己的心事都告诉这个小人,这样他就觉得不孤单了。在被老师批评懒惰、邋遢、蠢笨时,他想到阁楼上的小人,就觉得这个秘密让他有了抵御这一切攻讦的勇气了。“你这个蠢货,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局部。”容格的自省机制比纪德更发达,15岁的他想,我家这么穷,我要考个好大学,我应该努力适应社会,多多赚钱,我该开始着手第一自我的整修重建过程。
而纪德呢,他一直在挣扎,力图回归正常的性取向、生活方式,直到他的第二自我在充分的雨露下发育了:11岁时他死了父亲,他的体质让他无法上学,于是开始游学生涯,置身于文艺圈子里的自由散淡空气中;母亲在他25岁时也去世了,他继承了大笔的家产,他无须为了谋生而折损自己、屈从于别人的意志。他的第一自我在巴黎社交圈中疲惫不堪,他尽可以找个空气新鲜的山涧,度几个月假来缓解,写两本卖不出去的书,让隐性自我在书里释放一下。
他的隐性自我是:热爱文学,同性恋,对女人的肉体无反应,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看一场《茶花女》倒会震恸一场。就像因为肾炎而禁盐的人一样,在母亲管理下的清教徒生活,使他的隐性自我只对调味丰富的戏剧化事件孜孜以求且反应剧烈。他还高度的精神化,他爱一个女人的佐证就是:他会立刻**,因为他觉得她们是不可侵犯的,甚至他的同性恋爱,也只能止于孩童式的、最轻微的爱抚,而不能掺杂剧烈的身体冲撞和动作。他的第一自我是精神**的,第二自我像蝴蝶的翅膀,精美,细腻,脆弱,振幅大,禁不起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