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的书是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蛤蟆的油”是个日本民间传说:蛤蟆被抓到镜子前,审视自己从未见过的丑模样,暴吓出一身油来,这毒油可以治病疗伤。黑泽明的寓意大概是:抚今追昔,对自己的性格加以盘点和清算,顺势梳理一下成因和肌理,借以自观,并以示来人。文字静而无波,琐细中见趣味,有点日式随笔《枕草子》的遗韵。不重在叙事的掌中物,而在于把玩的手势。平直来去的小句子,几个扎成一束,一件事就成形了。这种温情余波的软笔法,最适合写童年回忆录和旧日风情图,所以我觉得,本书最可观的是前两章。
黑泽明是画家出身的导演,他的回忆录,哦,不对,是他的回忆本身,就可以直接入画。开篇有点像在读达利和布努埃尔,都是由极幼年的画面顺势切入(达利是出生前,呵呵,那是超现实画家的戏笔了)。黑泽明的1岁:在澡盆中徜徉戏水,煤油灯在头顶灼灼照人,从水中滑出的润滑质感,非常水淋淋的鲜活回忆,一点都不像被压扁、失去真气的干花,光、影、色、形都还原得非常到位。有一种说法,我模糊地记得是:一个人的智力的某个衡量系数,就是看他的童年溯源能力,记忆的起点越早,细节对焦越清晰,这个人的智力就越高。这个,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在黑泽明身上。
黑泽明是一个神经非常纤细的小孩,这根神经纤细到什么地步?稍微强烈的视觉冲击,都可以把它弹拨出一个很大的动静,比如,看到火车道上被横轧过的一只白狗,可以让他30年不敢吃带血的生鱼片。可是,这根纤细的神经,却有极强的韧性:这个腕力幼弱、连俯卧撑都做不了的小男孩,为了锻炼自己的体魄,却能在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门(冬日结霜时尤如此),踩着木屐,跋涉数个小时,在没有取暖设备的道场里,穿着单薄的道服,和体力数倍于他的剑客对阵。数年如一日,不论寒暑,从不间断。
但是在这个人的坚韧里,我觉得有种女式的东西。怎么说呢?他是家中的幼子,自幼的玩伴就是三个姐姐,手边的玩具就是沙包和小玩偶,他本来就是在一个阴性的氛围中长大的。这个我拿他的小哥哥和他对比一下,可以高效地析出两人坚韧的不同质感。他们有类似的性格配置,比如:同样不臣服于大正年间刻板高压的制式教育,哥哥的反抗是退学,他却是恭谨如昔;同样都害怕血色惨境,比如大地震和火灾,都本能地心生寒气,哥哥的御寒术是近距离观摩事发场景、尸体丛生的惨地,而他却是躲进绿意尚存的小森林,做深呼吸;同样是理念上有洁癖的人,在战时的萧条颓靡中,哥哥在27岁的盛年自杀了,因为觉得人生不过是坟墓上的空舞,他又是个行动一定要恪行于理论的清洁之人,黑泽明却活下来了。濡润的东西,没有和外界对抗的消耗,有时反而会保留更大的弹性和韧性。保留更多的趋光性、更多的松弛心境,去欣赏云朵掠过边城,花儿依序开放,鸟声渐次响起,山野间炊烟飘散。这两个人,真像牙齿和舌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