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给上海译文做成单行本了,只是一个小长篇的篇幅啊。查了下年表,这篇成文时间是在《玛丽》之后,《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之前。心里掂量了下,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个次序。
玩的技术是什么呢?就是让手退场。这是纳博科夫最重要的创作理念:只剩下“在场的眼睛”。一开始,小说是以“我”的视角为支点的,“我”是一个十月革命后,流亡柏林的旧俄难民,爱上了一个富商的留守太太,被察觉后遭富商暴打,萌生死念。自杀未遂之后,“我”看破红尘,只剩下一双阅世的“眼睛”。特别要注意第21页的那句话,“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新生的开端,至于自己嘛,我只是个旁观者”,再然后,情节转场,出现了万尼亚一家人,还有他们的家庭聚会。
从此,情节都由一个叫“斯穆罗夫”的人承包了。随后“我”又时时出场,并费尽心思想知道万尼亚等人对斯穆罗夫的看法,这就是“眼睛”的寓意——可怜的斯穆罗夫的存在,仅限于他在别人的头脑里的反映。一大半的情节便是为此而设的,“我”所做的事便是窥探别人头脑里的“斯穆罗夫”。在最后,斯穆罗夫被万尼亚拒绝后,意图对万尼亚不轨但未遂,离去时得到了最后一位,也就是万尼亚的恋人——穆欣的看法:“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大浑蛋。”此时,所有的谜团都浮出了水面,“我”即是斯穆罗夫。
谜底破解以后,再回头看一遍小说,觉得搞笑得要死。比如斯穆罗夫这个人,在不同的“眼睛”里有几个版本,全知视角说他“偶尔说句笑话,就在沉闷的聚会中推开暗门,吹进清新的小风。优雅的辅音余韵,意味他高贵的出身”……哈哈,当知道第一人称的“我”就是斯穆罗夫本人之后,才明了这不过是他的自恋自赏而已。
寡言不合群的人,可供外围读解的参数比较少,总是容易被误读。在阅历不深、间接经验也只限于通俗小说的万尼亚眼中,文青气质、忧郁少言的斯穆罗夫“很善良,太善良了,非常爱每一个人,所以总是荒唐又迷人”。而饱经世事、老于世故的穆欣,则一眼看破了斯穆罗夫为自己编排的华丽军旅传奇,知道他的酷,不外是羞涩胆怯加经历苍白。精于算计的商人赫鲁晓夫(很明显,叫赫鲁晓夫,是为了揶揄红色政权。纳博科夫的小心眼,让我哭笑不得。他总是不忘讥讽布尔什维克、暴发户、通灵术、犹太人、德国人和弗洛伊德学派)只看见斯穆罗夫领带上的洞,就认定他穷困窘迫,是个贼。
和平主义者玛丽亚娜,片刻不忘彰显自己的道德优势,不容对方辩驳,就把斯穆罗夫说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白匪”。精神分析学拥簇者罗曼,时时都在寻找下手分析的材料,他写信告诉远方的朋友,说斯穆罗夫是性别倒错。书店老板,犹太人施拖克,是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他寡淡日常的唯一调料,就是滋养自己的疑心病,他觉得把人生活成爱·伦坡的恐怖小说才带劲……哈哈,他说斯穆罗夫是隐藏的特务。
真实的形象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不过是映射他的千万面镜子。多认识一个人,幻象就多繁殖出一个母本,然后继续增殖,像顽强的寄生物一样四处蔓延。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活成了一个锤子,你看谁都像钉子。人总是喜欢给自己的幻象找个下家。
其实,后来纳博科夫写的《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也是通过好几个人的眼睛,正面的、褒义的、贬斥的各类视角,去拼凑、还原一个人。别忘记纳博科夫是个文体实验家,所以他把这个烂俗的爱情故事,放进了一个侦探小说里来写,先是收集了很多人对塞巴斯蒂安的印象版本,然后让读者像侦探断案一样,自己推理剥离出一个塞巴斯蒂安。这个《眼睛》,不妨看作抵达《真实生活》之前的小练习。
最好的写实小说家,都是眼睛型的,比如托尔斯泰、契诃夫。控制力稍差,就有点动手动脚,我每次看内米洛夫斯基的小说都提心吊胆的——她讨厌她妈,还仇视农民,对贫苦阶层不信任,有敌意,一写到他们,她的笔法就降温了。她写她妈眼睛里的欲望、开得很低的领口,都让我觉得有点不洁,她始终念念不忘:这是个**,毁了她的童年。
那天和他们吃饭,说到小说技术的问题。保罗·奥斯特自然是玩技术,但是他那个结构,一看就是精心雕琢的,多少还是留下痕迹;雷蒙德·卡佛的技术就更熟练,几乎是大化无形。我说:“100个小说家里,有1个是天才,剩下的99个都是技术工人。”当达·芬奇画了成千上万个鸡蛋以后,他闭着眼睛画个圆圈,也是技术;杜拉斯写《情人》,外行看就是一个人内心的律动,但是写小说的人,比如王小波,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精心编排过的。这里有个悖论,就是:即使是真实的感情,也要有很好的技术,才能把它表达到位。朋友说:“19世纪就比较流行全知视角,因为那时人的思维惰性很强,接收信息也比较老实。现在的读者口味刁得很,非得写成侦探小说一样,一点点喂给他们,吊他们的胃口才行。”我发现还是“挖井型”作家比较爱玩技术,也是因为题材局限,像纳博科夫,很明显,他对政治很排斥,对世情也冷淡,交际面也不是很广,如果依赖情节,他就太窄了——就好像手头只有胡萝卜和青菜的厨师,只好在装盘、配色、刀工和调味上下苦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