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 男人的情愫(1 / 1)

《告发》,收在《第五纵队》里的一个小短篇,也就一万多字吧。我得说,海明威的小说,就注意力而言,投入产出比真是低。一万多字的东西,我看了一个晚上,始终听不到心底的那声“咔嗒”,我打不开它。偏我又是个偏执的人,所以一次次转门锁,先看的是冯亦代版本,百花文艺出版的,觉得隔着一层;又去找上海译文蔡慧的版本,发现她的译文更虚浮,离问题的核心更远。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解题的关键不是文字,而是情愫,男人才懂得的那种情愫。我长不出喉结和胡须,我也没有刮胡子或爱抚女体的手感,就像这类事一样,海明威是我经验之外的东西。至今我能看到让心底“咔嗒”的海明威,大概也只有那篇绕指柔的《雨中的猫》。

还是先说这篇《告发》吧,故事很简单,就是西班牙内战时,海明威去一个酒吧喝酒,发现了一个法西斯分子,结果酒保来试探海明威的态度,是要告发还是怎么?海明威的态度是“关卿鸟事”“关我鸟事”。但是小说家的好奇心,大约是类似于化学家,他很想试验一下在这个激变下,人性会有怎样的易色,所以他给了这个酒保一个军事机关的号码,如我们所料,这个法西斯分子被抓了。这时的海明威,突然有一种难言的不适感,于是,他打电话给那个抓人的人说,“你们告诉他,是我检举的”,海明威说,“别让他对那个酒吧失望,让他恨我好了”。

我很想找一个男人去谈这个小说,“你读海明威吗”“你读过《第五纵队》吗”“你读过《告发》吗”。我可以模糊地接近,可是我析不出,也无法把这种情愫结晶。海明威内心的不适,是什么呢?是如冯亦代在跋里写的“强作正义,求心之所安”吗?我觉得不是。他应该是觉得不洁,这个不洁,从哪里来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检举这个男人,是原则的沦丧,关键在于,原则有大原则和小原则,正义,在海明威心里,也只是末事,他更崇尚的,是一种“硬汉”法则。

我依稀觉得,枢纽还是在开篇的部分,为什么万把字的小说里,海明威要安插这么重的一个头,大概有一两千字都在写人物活动其中的那个酒吧?而海明威这个人,用字极简,实在不是个沉溺于景语、滥设情调的人,他就反复地在那里说啊,这是一个男人的酒吧,这是一个最好的酒吧,我们不需要娘儿们,我们不需要政治话题,我们有好酒,我们有朋友。这是一个小而逼仄的空间,像母体的羊水一样,保护着每个在大环境里失重的人。大环境是什么?满地被炮轰的碎玻璃碴,遍地的弹灰,时不时轰轰而至,如滚雷般的炮击。

所以勇敢的、不怕死的、快乐的硬汉,都跑回这里来消遣、娱乐自己了。每个人一进来,就觉得自己卸掉了大环境下的身份,只剩下“及时寻欢”的小我了,这个小我,应该是可以逃脱在大的秩序之外的。所以那个法西斯分子,在那么高压的政治空气下,也大摇大摆地来了,因为他觉得,在酒吧默认的模式下,他是安全的。这里没有战时的种种明亮逼人的敌我关系,而海明威就在那里反复地说:“这是一个勇敢的蠢人。”

但是海明威的字典里,最大的一个词,是不是“勇气”呢?甚至高于“正义”?这个法西斯分子说起来也是他的朋友,输钱从不言悔,打猎是把好手,战时也敢来敌方的酒吧晃悠,他吻合海明威的“硬汉”标准。所以海明威深觉不洁,因为他参与了一件“出卖硬汉”的事。正因为此,他对酒吧“正义爱国”的行为,不认同且拒绝介入。他被冯亦代反复批评为“冷漠”“隔离”“旁观”,其实,实在是因为海明威要保护自己心底更高的原则。

他修补原则的方法是打了那个结尾处的电话,因为这样他才可以对自己的行事准则、立身之道做个交代。被仇视的滋味,好过急剧萎缩的良好自我感觉。他爱极了他心中苦苦经营出来的那个硬汉形象,当他站在良心前面自省的时候,什么也不能伤害他美好的镜像。这个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