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卡夫卡,我看不懂他的小说,也看不下去箴言录,只好看游记(《卡夫卡游记》)——像是骨感的剧情介绍,又像是关于梦呓的长镜头:每个字都是干燥的,字与字对峙,词与词疏离,句与句之间是宽大的缝隙。每句话看起来都是废话,合在一起却有意外的意思,比如这个:“1912年7月1日:放射型路口的花园房舍;在花房草丛中画画;背下了休憩椅上的诗句;折叠床;睡觉;院子里的鹦鹉喊着‘格蕾特’;徒劳地去了一趟艾尔大街,因为她在那里学缝纫;洗澡。”似乎也不是为了压紧或节省文字,又不是为写流水账敷衍自己,只是文字疲劳——如果文字也会疲劳的话。
但是写到“她”的时候文字就会忽然密集起来,比如:“歌德故居,我想和她合影,看不到她,我准备过一会儿去接她。她的举手投足都是微微颤抖的,只有有人对她说话时,她才动弹。要拍照了,我们坐在长椅上……晚上舞会巨大的喧哗,同她之间似乎没有任何联系,断断续续被打断的交谈。一会儿走得特别快,一会儿又特别慢。尽全力去掩饰这样一件事——‘我们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哦,原来问题在这里,文字的两极,简陋和琐细,只是因为她——除了她以外一切都是不值得的:生活不值得,花香不值得,舞会不值得,游记不值得。她当然不爱他,不过也没厌倦到拒绝他送上门来娱乐自己。他呢?我想他是爱的,可以比较一下后来他写密伦娜的段子,“我走进门去,她坐在桌边,像个女佣,她是谁?我不关心,我马上就接受了她的存在”。卡夫卡一直被喻作一块透视苦难的冰,他是,但是不止,他还是一架自照的X光机。就像盐溶于水一样,他接纳了这个女人,她给他安全感,安全到第一眼就意识不到她了,就像我们对家人一样。她是生来宜家宜室的——他是要拿她做一个与家庭生活和解的契机吗?
爱的证据恰恰是——你无法克服她的存在感。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就像游记里这个女人,像一只坏牙挤压着好牙,让你的意识时时浮现出她的存在。这些地方,就是爱情或痛苦的开始,就会落实在文字的线索里——这部游记里埋伏着一个爱情的败局,原来如此。但是我们终究是得不到解释的,卡夫卡,这个法学博士,终身制的法律工作者,是因为职业习惯吗?已经彻底厌倦诠释了——也不是,他已经把一切都诠释成消极了,而且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先验地把它消解了。想想多可怕,一张绝望的网,张开在前方——“目标倒有一个,道路全无一条,所谓路者,踌躇也”。我看他不是死于肺病,而是被他自己分泌出来的绝望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