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的情人(1 / 1)

睡不着午觉,人却又昏昏欲睡,在临界的昏昏里翻一本摄影集,看到毕加索和奥尔加的合影。照片里,毕加索居然戴着礼帽,奥尔加居然在笑——想来这是他们初婚时,彼时毕加索已经走出蒙马特高地蓝色时期的落魄,正力图重新回归中产阶级阵营,此人最好玩的是生活与艺术永远同步,他的每任情人都对应他当时的画风——他迷恋复古风的时候娶了奥尔加,她的皮肤细致如瓷器,五官工整得像特累斯顿瓷器上描画出来的工笔花卉,手手脚脚都长得纤细精致——整个一个沦落世间的花瓶。知识储备也像中空的花瓶,倒不是说她不学无术,只是在天才光辉的映射下,等闲的妇德、妇容、妇功都显得苍白,跟在一个会飞的人后面跑,连正常人都觉得自己成了跛子。她的经典表情都凝固在毕加索的画里:嘴唇薄得像刀片,表情像一张绷紧的弓,所有跟了毕加索的女人在和他共同生活的后期,都会有这么张神经质的、惴惴不安的、随时准备被打翻在地的神情。

在他阴霾的蓝色时期,他的情人是病态美人伊娃,后来她死于肺结核,她的纤柔部分消解了他的戾气,或是说在他还没来得及故态复萌之前她就适时地死了——说起来她真该感谢真主。粉红时期他找了费尔南多,这是个玫瑰般风情冶艳的女人,我觉得她应该是个猫样的女子,轻浮、妖艳、撩拨风情。她也有痨病——不过是情痨,她大概就是那种终生活在情感饥渴地带的女人,不时地需要新鲜的男人和恋情做补给。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在一个男人或一种态势的感情上定居?毕加索对她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就像50年后对吉洛那样,甚至不允许她穿贴身、显现线条的裙子。马丽·苔伊斯,金发美女,肉体美大于精神美,在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时期的画中高频出没,她做的事就是大多数被天才逐猎又抛弃的愚妇做的事,略等于中国悍妇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这个混沌美人倒说过一句明白话:“我抵抗了毕加索六个月……他四处追着我……但是说到底,谁能抵抗毕加索呢?”这句话,初听起来像是弃妇的不甘,可是,再三回味,却觉得非常心酸。这么“巨大的、不幸的幸福”——原谅我只能用这个病句来命名这朵凭空飞来的乌云了,它镶着那么绚烂的金边,谁又能抵御呢?

吉洛——毕加索立体主义后期的画中,常常有她被切割处理过的脸,她本人亦是画家,在毕加索的情人中她有幸拥有一根最结实的神经,毕加索几乎逼疯了步入他私人半径范围里的所有女人,只有她抽身尚早,得以全身而退,重拾画笔,一砖一瓦地,在废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在她和毕加索同居的生活里,她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沦为他的保姆、用人、性伴侣,更准确地说是性奴(毕加索的性欲据说堪比西门庆)。她和毕加索有一个女儿叫帕罗玛,长大以后做了TIFFANY的设计师,她设计了一款项链叫作“破碎的心”,是一颗金色的心,中间有一道瘀痕,里面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她说是为了纪念她父母的爱情。说到底吉洛还是爱过毕加索,哪怕是爱成了时间的灰,也还是一座华美的墓穴,里面埋着心之碎片、蓝宝石的碎片,她对他的爱只余下古墓深埋的冷与决绝——我想起齐齐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追思往念,悉已成空,遂并一切诸好,亦复淡然。”这个曲折,低回,对旧情的恋念,死心之后的一点回味的甘甜,我只好动用中式的语境才能描摹到位。

现在我不得不说到他——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拖拖沓沓地正在奋力寻找一个有光的入口——是啊,爱他的还有他,是他,却不是她。这个他叫雅各布,他痛恨别人说他是读书人,唯恐人家把他当作小说家,他再三强调自己是诗人。“那么,雅各布先生,诗人和小说家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小说家写‘一件绿色的衣服’,诗人写的是‘一件草色的衣服’。”在这些女人之前,他就已经是毕加索最狂热的追求者。当时毕加索尚未成名,正被所有的画商拒之门外。雅各布用做清洁工、搬运工挣来的钱养活毕加索画画,他自己吃牛奶泡饭,连坐车的钱都得向别人借,他天天祈祷发财,终于有一天他出了车祸,得了一笔赔偿金,他写给毕加索的信通常都是,“你怎么还没给我回音,我只好又写了一封寄给你,我的钱只够买两张邮票了”等。毕加索的信则是,“亲爱的雅各布,不是我冷落你,只是我最近实在很忙”,他们的信都指向一个方向——“毕加索总是很忙,雅各布总是在等待”,是典型的“浪子和怨妇”的恋爱格局。

1944年,身为犹太人的雅各布,因为排犹政策被捕,他的朋友们都为他四处奔走,包括爱他而未果的几个女人,他们终于弄到了释放令。可是为时已晚,雅各布已经在狱中死于肺炎,他临终写的最后一封信,是托人转告毕加索,说他想他,让他来救他。但是没有人知道,毕加索曾经为雅各布做过或试图做过什么,也许他忙于自保,也许他在享受闺房之乐——毕加索最喜欢挑唆两个女人打架,然后他在旁边抱臂观战。人们只记得,1937年的时候,雅各布最后一次见到毕加索时,他们之间的争吵。

诗人问画家:

“你为什么专拣1月1日来看我?”

“因为这是家庭团聚的日子啊。”

“你错了,在我们这里,1月1日是万灵节,鬼魂的节日。”诗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