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笔记(1 / 1)

看托尔斯泰,我觉出了奢侈品的气息——像困难时代的孩子吃糖块,舔一口,再用糖纸包起来,找个暗处再舔一口。看看那些骨轻肉薄的时下的文字,再看托尔斯泰,你无法用幸福或是感恩以外的字眼去命名那种满足感,对异己事物的博大胸怀、兼容度、文字的精确度、精良的做工——真是享受。中国有几代作家,他们的母体都嫁接在旧俄文学上,现在这些人都凋零了。

毛姆说作家笔下的人物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你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另外一种是病态人格。托尔斯泰笔下是前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后者。然而托尔斯泰本人并不承认善恶的二元对立,在他看来,人都是河流,有湍急和凶险处,也有静美处,你可以说一个人善的时候多于恶,顶多如此,他笔下的人物,是用高度发达的写实技术多棱地塑造出来的,他最擅长的,恰恰是勾勒人物的混合气质。

这个多棱有两个要素:一、他书里没有纯粹的人物,甚至他歌咏的女人,她们统统都是有污点的、日常质地的、斑驳地带着杂质。娜塔莎差点背着未婚夫与人私奔,安娜则真的是背夫通奸,玛丝洛娃索性是个妓女——我常常觉得托尔斯泰是个半神,那种救赎和悲悯的气质,他的玛丝洛娃简直就是耶稣的抹大拉的玛利亚。他的视角也是神的视角,凌驾在小说上方,温柔慈悲的俯视视角。相比之下,契诃夫是个最高明的局外人,高尔基是个入戏的当局者。二、他笔下没有定格的人物,我看《战争与和平》,写的就是三个人的心灵成长史,尤其是娜塔莎和皮埃尔。至于《复活》,乍一看像是小制作,人物和情节的成本都低,场景也不够动态,即使如此,在书里仍然可以看到聂赫留朵夫的自我成长。

托尔斯泰的宽松和弹性也在此,甚至是对读者——他的小说能伴随你成长。前一阵我看《战争与和平》,是复读,不知道原来为什么没有读出它的好来,比较乐观的解释是,这两年来我有了密集性的进步,开始能欣赏一些皮肉之下的好处。大约有五页纸的不耐烦(当然这也是故事布局所限,毕竟有那么大一个故事的骨架撑开在那里),开局就是个群像,我一向又对人物多的小说不耐烦,正因为此,小时候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多些吧,因为人物少,情节密度大,角落里都是爱情的碎片,宏观背景几乎虚化到无。五页纸之后,故事突然好看起来,卡列宁一出场我就爱上他了啊,后来我又爱上了渥伦斯基,这真是……爱的原因很简单啊,因为他们的骄傲——没有傲骨的男人是不可爱的。

看过了《复活》,《战争与和平》给我的惊喜就不复是人物的精确度,而是托尔斯泰控制大场面、处理情节层次的能力。布局当然是很精巧的,一开始安德烈的老婆出场的时候就感觉蓄着隐隐风雷,到安德烈出来的时候那雨就下来了。他老婆的喧哗暖热——她就像萤火虫,吸附了社交场上的精华,然后才能放出自己的光来;又像是个补锅底的,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锅底,到哪里都随身带着自己叮叮当当的热闹劲儿,就这个把安德烈烦透了。当然她是贤良美丽的,可是安德烈宁愿失去一切,也要换回单身的身份。她是为安德烈所蓄的风雷,也是为娜塔莎所蓄的。比起她来,娜塔莎至少是个原人。安德烈是一类男人的缩影,因为他们的自我状态不够强和黏稠,不足以战胜婚姻的腐蚀——解析性的文字,长在情节的枝干上,有节有序。看故事的同时,人物、心境、性格、互动关系,全都交代了。

托尔斯泰的一样绝技就是还原细节的能力,很多微观的情绪波动,被他写来竟成了一个贴心贴肺的河流转角——玛丝洛娃受老鸨的**做妓女,身世和对男人的否定只是间接原因,真正打动她的是老鸨向她许诺可以买好多漂亮衣服给她,她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黑色绣金边的丝绒袍子……这个意象真正地把她击倒了,只是一件衣服的说服力。

想起纳博科夫有一次接受访问,记者问他:“在《黑暗中的笑声》里,你写得很残酷,那个玛戈小姐,实在是太邪恶了。”纳博科夫说:“这好比教堂外关于地狱的壁画,你看见丑陋是因为我把它排出了体外。”——我把这个理解成,体内的隔离带,亦是一个作家的基本素质。就好比,玛丝洛娃被法官误判到西伯利亚做苦工,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光是那些男人——陪审员、法官、检察官,他们看她的眼色,她想,只要我不要瘦下去,事情就有希望。她信任的、可以利用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男人的兽欲,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必然逻辑。她根本也不去想那些辽远的、厚重的人生真理,这样她才能安全地保护自己的无为——还原人物的内心格局,无论他是好人坏人,不伸出一只手去摆布,这种对人物的尊重,也是作家的职业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