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长在慕尼黑,那里是欧洲中产阶级根系最发达的地方,偏偏他这一辈子都视纪律生活为仇,而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恰恰是最大的纪律生活,过于富足和秩序化的生活,好像是过食后的油腻和饱胀,让他情不自禁地想逃。而当有一天,他看见窗外轰轰走过一列士兵,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快去服兵役了,他就真的决定逃离了,他打起小包裹,退了学,徒步走过阿尔卑斯山,放弃了他的德国国籍,那年他只有17岁。
这就是天才的一大特征,他们从不在既定的根系上成长,他们只信任从自己的经验中长出来的东西,只听从内心的声音,甚至为了更好地辨析这个声音,他们会选择一种远离人群的生活。他离家时,带上了他最心爱的两个玩具——小提琴和罗盘,前者暗喻的华美抒情气质,和后者代表的清洁理性精神,恰是爱因斯坦一生的坐标,他的一切,都可以在这个坐标上投影成像。比如,当他第一次谈恋爱时,这个小提琴和罗盘,就分别化身为玛丽和米列娃。
玛丽热情,甜美,头脑简单,是个快乐的中产家庭少女;米列娃知性,清冷,终日埋首于实验室和图书馆。玛丽与爱因斯坦同年,米列娃则长他4岁,玛丽是个金发美少女,而米列娃则是个样貌平平的跛子——我看过爱因斯坦的情书集,那真是一大坨一大坨花团锦簇的废话,充满了浓郁的人工甜味,像电影院门口卖的爆米花,第一口甜美得让你想赞美上帝,慢着,再尝一口吧,要命,接着你就想打击造假。爱因斯坦本人并不信任抒情气质,但他成功地用这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麻醉倒了玛丽。得到她的同时,他发现自己其实更欣赏米列娃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宁静气质、坚如磐石的坚定力量,因为这正是他试图通过人工调节达到的境界。他做完取舍以后,甩掉玛丽的方式也是快如刀锋。玛丽:“亲爱的,你一定要常常给我写信呀。”爱因斯坦:“当然,我会把脏衣服寄给你洗的。”
妾心匪石,不可转也,可是有什么用呢?你遇见的可是郎心如铁。但不能就此误解爱因斯坦是个没有温情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个典型的双鱼座,非常敏感、纤细,他只是无法让他的两条鱼往同一个方向游。这种分裂气质也是一种天才的副产品,爱因斯坦身上大概同居着两个人格,托尔斯泰可能有三个以上。前一阵子看老托的晚年资料,他的妻子、孩子、助手信徒的回忆录,有一个重合点就是,老托是一个让人难以适从的人。比如,第一天他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俄罗斯人,把女儿送去上公立学校了;第二天他又觉得欧式气质更加华美,再去给女儿请英国老师;过几天他又自比一个俄罗斯农人,把孩子们从学校里接回来,给他们穿上树皮鞋送去下田。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除了坚韧、宽容、耐心这些素质的基本配置之外,还要有灵敏的换台调频能力。但是爱因斯坦第一次选择妻子的时候只有20岁出头,又怎么能想到呢?
这里可以用他的演奏风格做出解释,爱因斯坦本人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小提琴手,每周都会在家里举办小型家庭音乐会,他总是非常煽情地演奏出一段情意绵绵的乐章,而当大家浸**其中、涕泪涟涟的时候,他会马上转向,说个非常粗俗的笑话,把这个抒情气氛冲淡。也就是说,他很容易动情,又很鄙夷自己的情欲勃发,更不屑于与他人共振。自恋的人在找恋爱对象的时候,往往找的是个知己而不是爱人,爱因斯坦的骄傲更高一层,他既不需知己也不需要爱人,他非常喜欢巴赫,他说爱巴赫的唯一方式就是演奏、聆听,然后对他保持终生的沉默,他真的从没有评论过巴赫,这个隔离带就是他保持敬意的方式。但他本人并没有这么强的人格力量,他如果要保持他的局外人气质,就得有个人工隔离带,这个隔离设施,就是米列娃和她的自我牺牲——甘于充当他与外界生活的介质。
有时,一个男人的视角、观感,可以高效地析出两个女人的质地落差,居里夫人曾经作为某科学团体的成员招待过爱因斯坦,事后爱因斯坦给他们写了感谢信——爱因斯坦最擅长的两种文体,就是情书和感谢信,也就是说,他在信里表现的善意,必然大于他的实感,饶是这样他还是写道,“居里夫人,很有学识,但恕我直言,她真的没什么女性魅力”,居里夫人是——当她介入郎之万家庭的婚外恋花絮曝光以后,所有人都善意地劝她不要去瑞典领诺贝尔奖,她的反应非常凛然——“这是我的科学成就,和我的私生活有什么关系?”结果她一脸铿锵地奔去领奖了;而米列娃是——“爱因斯坦和我就是一块大石头啊(‘爱因斯坦’的英文意思就是大石头),他的成就就是我的。”就这样,她为他放弃了自己身为一个残疾女人,苦苦奋斗了十几年的科学事业。
她说得没错,他是块生性冷淡的石头,还是块滚石——不断追逐新鲜体温的滚石,而她再也不会想到,15年后,这个男人背着她给另外一个女人写信,“我无法忍受这个丑陋的女人了(米列娃),她是世界上最阴沉的女人,我已经和她分床,我无比渴念着你,甜蜜的宝贝”,还强迫她签下一份婚内分居书,每日要她定时给他提供三餐和换洗衣服,却不许在晚上爬上他的床。撇开这个男人的冷硬不谈,我们每个女人,都应该努力建设完善自己的生活,只有作为一股独立的人格力量,才有资格去爱人,才有能力去承担爱的诸多后果,正数的或负数的,败局或残局。
我对居里夫人的景慕恰恰是在知道她的婚外恋花絮之后,这正说明她是一个感性和理性都非常发达的人,在这样的人身上,我们才可以看到意志力的强度、性格的强度、生命力的强度,就好像看女高音唱华彩的咏叹调一样,发乎于肉身,收之于乐止,磅礴而出,戛然而止。汹涌的情欲,被理性的坝拦住,在一己之私欲和社会生活秩序之间,走好这个平衡木,这种控制张弛的意志力,又何尝不是一种壮美的人生境界?那么他,爱因斯坦呢?他经历了过着中产生活的少年时代,自由意志和婚姻责任激烈角力的哀乐中年,老来终于又成为婚姻生活的局外人,自横平竖直的广播体操开始,经过踉跄挣扎的平衡木,最后他放弃筑坝,任私欲抵达游于物外的太极,他这一生,真像观潮。
出生的时候,他畸形的大脑袋几乎挤破了母亲的产道,他死之后,这个大脑袋又被分解成几千块,散落在世界各地,供全世界的科学家研究基因遗传学。始于幻灭,终于幻灭,这之间,是他,也是我们每个人仅有的一生。也许他早就洞悉天机,所以一直到7岁,他都固执地不肯在人前说话,却总是躲在角落里,小声地对着自己唱歌……他对着自己唱了一辈子,科学孤旅的漫漫征途、沿途荒凉的风景、两侧空落落的看台、耳边呼啸而过的巨大风声,这一切,生命的荒凉质地,又岂是跑道终点那雷鸣般的掌声所能安慰的?我想,当他和米列娃的情书曝光后,当“我如此渴望着你,渴望用我的身体贴向你甜蜜的凹处”这样的字句大白于众人眼前时,全世界的量子物理学家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吧。这个科学巨人,长达半个世纪,用他阴霾般的身影遮蔽着众人,使大家压抑地匍匐在他脚下,原来,他和我们一样,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
在此我要特别向本书(《恋爱中的爱因斯坦》)作者,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学家丹尼斯·奥弗比致谢,感谢他使一个半神成功地降落人间;感谢他给我带来若干如此愉快的阅读日;感谢他写出没有一丝作家味道的传记作品,区别于那些有太熟练的煽情和造势、充满手艺活的匠气之作;感谢他没有不负责任地把传记裁剪成“传奇”——作为一个传记作者,如果你没有高效整合资料的能力,那就老老实实做个原始材料的二传手吧。我还要感谢他传递信息的可爱方式,他像是个物理学的追星族,作为爱因斯坦的超级粉丝,他花了五年时间,艰难地辗转于他的偶像成长的足迹中。在一个黄昏,他到达了他的偶像曾经执教和生活过的布拉格,作为一个美国人,他实在无法适应这个城市混乱的交通,道路就像地下河,走着走着就没有了。那一刻他顿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本世纪初,这里出现了一个叫卡夫卡的青年,他写了那么多迷宫般的小说,原来是因为这个迷宫般的城市”。他一路上发着这种孩子气的怨言,让我也一路笑个不停。
最后,我还要感谢他的温情与婉转,当他写到米列娃未婚先孕时,他未做一语置评,却罗列了19世纪末的避孕药价格表——也就是说,在避孕药已经廉价普及而妇女在街上抽烟都要被捕的时代氛围中,他让米列娃未婚先孕,这是何等不负责任?他的这种远距离写法,保留了模糊地带,就是保留了温情,也就是保留了真正动人的力量。过于聪明的文字,往往让人觉得可敬却不可亲,百分之九十的聪明比百分之百的聪明,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