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本托马斯·沃尔夫的自传。至少书名是这么写的——《一位美国小说家的自传》,其实不过是两个演讲稿。话真多,肥肉部分太多。一段话的核,可能要包在十个胖句子里,村上可能是八个,契诃夫是三个瘦的,还好他尚有自知之明——“需要我讲点什么,往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有很多批评家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我花了很长时间往往还说不到点子上去。这些我全部都知道,但是要我换个别的方式来说,却是不行,我只能按自己的方式来写”。
不过他的话痨,确实让我感觉到喷薄的生命力……听说他是个两米高的胖子,总是站在冰箱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下笔滔滔。他的饕餮相,在文字里亦然。福克纳说他“天啊 ,看这个人写文章,好像写完就要死了一样”。如果说,每天留一点灵感的点滴待明日再续的海明威是韬晦型作家,那沃尔夫就是消耗型 。
沃尔夫的感官真是极其敏感,他是被一条幻景的长河滋养着,在欧洲写出了他记忆中的美国。《天使,望故乡》里的写实感,实在令人叹服。一座横跨美国河流的铁桥,火车开过上面时的隆隆作响声,泥泞的堤岸,浑浊的河水,水面泊着的褪色的平底船。这些记忆喷涌而出,自行成书了。他趴在巴黎阳台的栏杆上向外看,突然想起了大西洋城,他的老家那里,满是过时的栏杆。而它们,好像马上就在他胳膊下面成形了,然后他絮叨着说起它们的长度、形状、冷酷的生铁质地……这个人的感情真多,像狂潮一样,满满的,都漫出来了,文字都拦不住。
连演讲稿里都有这样出彩的普鲁斯特式段落:“也可能是离开家乡两公里外的一间农村小屋。有些人在那里等电车。我感觉到小折刀在木头凳子上划出的缩写的人名。嗅到那令人激动的温暖气味。它是那样浓郁,富有刺激性,充满不为人所知的欢乐。电车驶过时的丁零声,午后三点时,被太阳蒸熟的青草气味,电车开走时空虚寂寞和离别的感觉。合成了蒙眬的睡意。”
木头椅子上的刀痕……突然想起《天使,望故乡》里,那个爱用刀的威兰家族,家庭聚会时,每个成员都手持一把刀,言语不多,心机深沉,靠着壁炉,用指甲刀修指甲的是舅舅,因为这个姿势让他觉得最能掩藏心事。这个三两笔素描就把人物定位的功夫,像海明威。
他做这两个演讲时,已经写出了《天使,望故乡》。他是一个乡间石匠的儿子,从小就把文字视作云端上的圣殿。他有着巨大的抱负。他在幻想、希望、不着边际的巨大渴望中创造了他的第一本书,还有读者群。之前的三年,他的书,书里的世界,那世界里的人物、颜色和气味,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成名以后他觉得惶恐极了,跑回他租住的小屋里,打量着自己的杯子,上面还有咖啡的残痕,衬衫还没洗,被子都没有叠,看上去那么无序和平庸,简直配不上他刚刚赢得的名声。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荣誉,硬是把一个小蚂蚁砸晕了。将来会怎么样呢?在好评如潮之后,是江郎才尽还是老而愈葱?当想象中的一切都成了一望而知的事实地平线之后,目标反而模糊了。
萨义德曾经说过,“我不敢看我写下的东西,觉得羞耻”,张爱玲说,“我站在蓝天下,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前两天有个喊我阿姨的小女生给我写信。掏心交流之后,那种交流又会让自己恶心。而沃尔夫说,“这简直是太矛盾了,我费尽心机写一本震惊大家的书,可是这种暴露又让我害怕”。
那种感觉很熟悉,年轻的时候,自我膨胀,觉得世界的注意力重心都在自己身上。渴望被读解,之后又觉出暴露是件很不安全的事。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利心,他的巨大写作热情,建筑在他的征服欲上,“那不存在的、拟想中的读者群,是我的写作动力”。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些文学青年,有的来自偏远小镇,有的来自农村,也是自恃有小才,不甘于人下,努力在写着,想着有一天,重拳抛出他们的作品,震撼文坛。较之于三毛“我写作不过是为了娱乐自己,如果不小心娱乐了别人,那是意外”的脱俗,我觉得那种天真肤浅外露的企图心,倒是更亲切可爱些。
《天使,望故乡》出版之后,激怒了沃尔夫的家乡人,因为里面有他们认为诋毁宗教的成分。他被淹没在匿名信、诅咒、愤怒的暴风雨之中。他死后,他的故乡却以他为傲,连他父亲的石匠大锤都特地造了纪念碑,镇中心的雕像正是他的天使,微张着翅膀庇护的样子。他死在巴尔的摩。在他生命后期,他向大学辞职,与情人断绝往来,在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公寓里住了下来,经过了10年井喷一样的写作后,撒手而去,死时只有38岁。在他逝世前,他反复重复一句话:“你不能再回家。”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在他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