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里长出来的语言素养(1 / 1)

跟小朋友日夜相处才会发现孩子们说话的品质一年不如一年。

有待改进的问题实在不少,他们说话之所以渐渐变得“呕哑啁难为听”,当然是因为各种不良影响变多以及影响力的变大。但更大的问题是孩子们接触这些事物的年龄太小了,在日常生活中,又少了可以经常修正的力量,所以心中没有形成判断的机制,往往照单全收了不好的语言影响。

在我们眼里所谓的“不良影响”却是孩子们最容易受吸引的力量,比如:搞笑、反讽、谐音,甚至脏话对小朋友也有一种敢说敢用的魅力。

有一次我带孩子们看了一部非常经典的黑白片《罗马假日》,电影结束的时候,有个男孩就很调皮地说:“老师,虽然蛮好看的,但是总觉得结束的时候少了什么,”他停了一下,别有用意、语带埋伏地又加了一句“好像男女主角少干了什么事。”这件事情让我心事重重,想了好几天,但我最后想通的是:孩子并不是真的小小年纪,思想就如此复杂,他们大概是因为受了太多不好的语言影响,总是想办法要把话说得惊人,好引起伙伴对自己的刮目相看。基本的问题还是孩子们语言素养的美感问题。

所以,父母不能只是很轻泛地说:“现在的语言环境很不好,所以教孩子很难。”正因为外在的环境不好,所以一个孩子必须有对语言素养够坚持的父母。这样,他每一天回家,还是可以受到一段长时间的熏陶,或在讲出不适当的话语时,可以受指正。一个人需要这两种力量才能完成他一生所需要的对语言的“判断机制”,才能不受粗鄙言语所影响。

我经常对父母也对孩子说:“在说话与做事上,要成为想要影响他人的人,而不要抱怨环境影响我们。”我又举自己小时候的例子,我在偏乡长大,生活中有很多成人习惯讲脏话,也有不少孩子在无意中就学会了,所以对我们来说,无论我的父母多么的不愿意,那也是我们面临的真实环境。但在我小学的阶段,我已经发现在同一个环境里生活的人,也并不是每一个人说话的品质都一样。比如我们家的砖工厂有不少工人,有的工人如果不以脏话开口,好像就不会说话一样;但另外也有一些工人是从来不说脏话的。这样的生活经验,可能也帮助我建立自己的判断,帮助我确定一件事情:在同一个环境里生活的人,最基本的自主权是对语言美感的判断。

我从小所记得的老师,都是言谈非常良善优雅的长辈。比如说五十几年前,小学时代的一位李老师,人如其名,就是“仁慈”。而后去圣心女中住校,三位初一的导师刚好都是学姐毕业以后第一次返校教学,她们最吸引我们这群小学妹的,是三个人讲话各具智慧、自然大方又轻言细语的淑女风范。高中也有这样的老师,而大学所遇的教授又是另一种风格,但没有一位记忆中的老师让我觉得他们的言谈讨好或刻薄、不具长者风范;确实有几位老师话风幽默,但不是现在孩子们提的“超会讲笑话!”“好搞笑!”

有一天孩子们在说各自学校里受欢迎的老师,有个小朋友举例:

“我们老师常常叫我们看着他说‘魔镜、魔镜,这个世界上谁最帅?’然后我们就得叫出他的名字,全班都笑歪了。”

就在孩子们洋洋得意分享这一切时,我相信自己一定无意中浮现出了一张哭笑不得的苦脸。

我曾因为孩子们说话太粗糙而召集了家长,希望他们了解,语言的养分除了来自日常正确的取样之外,阅读很重要、下笔也很重要,而无论阅读或下笔,掌握字的学习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是基本素材。事实上孩子不用特别花时间操练作文,真的就是“我手写我口,我口道我心。”平常好好说话,多读好的文字,心中如果又具备了一定量的词汇量,下笔就不会言之无物。

那一天为了说话,我带父母,也带小朋友仔细读了宋朝《袁氏世范》中一篇名为《慎言》的短文。

袁采曰:

言语简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亲戚故旧,因言语而失欢者,未必其言语之伤人。多是颜色辞气暴厉,能激人之怒。

且如谏人之短,语虽切直,若能温言下气,纵尔不听,亦未必怒。

若平常言语无伤人处,而辞色俱厉,纵不见怒,亦须怀疑。

古人谓:怒于室者色于市。方其有怒,与他人言,必不卑逊,他人不知所自,安得不怪?

故盛怒之际,与人言语,尤当自警。

我带孩子读这些文章的用意,除了因为他们需要肥沃思想和见识的土壤之外,经典的文字也提供了客观的经验,帮助我跟孩子们之间的讨论。

大家如果有机会听孩子们说笑话,应该会被他们习惯的脑筋急转弯考倒,

例如:

为什么超人要穿紧身衣?

答案是:救人要紧。

一只羊一只鹿一只狗进超市,为什么只有羊没受伤?

答案是:7-11全年不打烊。

打猎的时候什么动物最容易被杀?

答案:鹿(因为路易莎)。

糖是公的还是母的?

答案是:母的,因为糖会生蚂蚁。

虽然孩子们的问题几乎百分之百我都答错了,或答不上,但耐心多听几则之后,就发现他们多数的内容都反复在一种排列跟逻辑当中。身为大人的我,之所以很快不再觉得好笑,只是对换汤却不换药的语言格式生腻了,孩子们的笑话也不是因为俚俗使我失去兴趣,原因是变化不大,内容不多。

俚俗是生活的肌理,排挤俚俗只是没有好好生活的结果,但大捧俚俗也不正确,尤其为教学的方便刻意营造的不雅笑话对孩子来说更不好。

就如小朋友告诉我从闽南语老师那里学来的“鸟”字笑话,如果以趣味学习为由,有意或无知的利用鸟字与闽南语**俗称的谐音,这不是把闽南语置放于一种未能从俚俗上升为文学的尴尬中吗?也看不出这对孩子学闽南语有任何好处。

真正需要生活经验作为背景知识才能理解的笑话,孩子往往是听不懂的,所以才特别喜欢文字里谐音形成的笑料。他们喜欢的,无非是一种“热闹成一团”的气氛。所以,我相信只要有足够欢乐的气氛,孩子们也能顺利地吸收好的语文养分。

过去几年中,我曾经跟孩子们读过不少的好文章,主要都以文言文而不以白话文为主。短而精美的古文,无论是诗、词或散文,孩子都接受得很好,这也是他们日常中比较缺乏的一种语文营养素。

以下的一些例子(每篇当时都是为了一种目的而带他们读的,我把目的注记于后)是孩子们读背之后我的批改。在字、词的订正之外,我希望能抓紧他们的学习的热情,再添更深入的引导。

《孟子·告子篇》

(为了讲解专心)

奕秋,通国之善弈者也。

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奕秋之为听;

一人虽听知,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

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列子·说符·杨布打狗》

(为了讲同理心而读)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世说新语·豪爽·王敦击鼓》

(我所教的孩子们当中,有些习惯以别人会我不会而表现自卑,有时候这种想法也可以用来逃避学习。带孩子读这篇文章,是为了鼓励他们把自己所会的,没有比较心、别无他顾地表现出来。)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世说新语·排调·尔汝歌》

(为了教导孩子们日常讲话不要没有礼貌的使用代名词而读)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万寿春。”帝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