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家长常常拿着考卷问我一些孩子们答错的语文问题,那些试题,在我看来很有威力,也很可笑,威力在于,试题足以吓退家长原可辅导孩子的信心;可笑的是,如果不是以题库操练过,我相信不少老师或家长也不能正确作答。更不要说,试题当中有不少模棱两可的问话。
我不了解为什么这些年来,小学生试题中修辞题的比例越来越高?
生活中,我们一方面允许孩子们把话说得歪七扭八,夸张离题;另一方面却在语言初学者的阶段,以极高的门槛、专精的角度来测验他们的修辞能力。
“修辞立其诚”是两千多年前易经中的话,把自己说的话调整到对方能准确地了解意思,或在某一种希望之下,说到引起听的人、读的人有同情共感就是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做的事。不需要这样钻牛角尖,处心积虑地用相似的答案来布局考孩子,那些题目没有使他们的修辞能力进步,但很成功地使他们多疑多虑。
我确定每个孩子都会修辞。
前不久,我在餐桌上听到孩子们的一段谈话就深刻地意识到他们有消极与积极修辞的能力。那种能力,考题要怎么样设计才能见识到,或得知需要被修正的不足?
那一晚,在晚餐的闲聊中,有个孩子描述了她的亲人因为同时罹患不同疾病,如何受尽折磨而离世。说的孩子絮絮叨叨、情感丰沛,但听的孩子事不关己、渐有不耐,就在一方尽力要把自己所知的语词全部运用出来,突破修辞中表述的限制,达到积极修辞技巧而引发同感时,另一个孩子很理性地用了两个字帮她做了总结:“不治”。不一会儿,另一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她一说完,大家就笑了!
就在那晚餐轻松的餐桌上,和他们相差五十岁的我,面对的是一片修辞学的实际。婉转诉说,如歌如诗是修辞;条理分明,言简意赅是修辞。因为受不了长篇大论而发出的反讽也是修辞,而另一些孩子的笑声,还是一种不借文字却运用声音的修辞学!
我常想:孩子们如果每天的对话有人适时提醒一下,该与不该、过不过分、怎么说更好,是不是比考这些大人自己都答不了的题目更好?
孔子说得很清楚:“辞达而已矣!”情近乎辞、尽乎辞,或辞溢乎情,正是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中借着相处、模仿、阅读自然地加强的。带着孩子好好读书,仔细地改他们写下的字句,分析读来的一篇好文章,又像王尔德所说:“每天说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一定比任何冷僻的修辞试题对孩子来说都更有养分。
相差五十多岁,现在小朋友唱的歌对我来说很陌生,我老了,学他们的歌唱不来,只好以自己会的来教孩子,试试我们的相处是否有机会以老素材跨代沟。
奇妙的是,本来以为或许得费心试上几回的歌,曲曲孩子们都一听就喜欢。电影也一样,连简简陋陋投影在墙上给他们看凌波主演的梁祝,好几个孩子看到偷偷擦泪。
我还跟孩子们一起唱了四十年前,母亲带我去听声乐家姜成涛的演唱会后我因此学会的《在银色月光下》:
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白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往事踪影已迷茫,有如幻梦一样, 你在何处躲藏,久别离的姑娘? 你在何处躲藏,久别离的姑娘!
每一首久留的歌词,如果让语言学家分析起来,都会有很多材料、意境、词语、章句上的修辞学问。但面对等待好经验充实着各自成长的孩子来说,为什么需要着力讨论修辞的分析,而不先讨论金色、银色、沙滩、月光之所以引发一位作词者如此描述的各种感官经验与化为文字时合理的逻辑安排。那些经验不但是他们联想力所及,也是语文可表述的境界。所以我喜欢跟孩子们讨论修辞的问题,但我不想他们以为:修辞学是为考试而存在。
无论诗歌、文章、电影,一旦建立彼此共同的喜欢,我们就有可能一起研究更深刻的修辞。我经常也跟九十几岁的妈妈问东问西,讨论闽南语的说法,日文汉字的用法,原因就是知道和母亲与我相差那三十一年的生活经验,不一定是我这个自称颇为用功的人能从语言文字中学到的,所以才要问、要教。而如果能从我已有的经验、所知的文字知识中发现更多的意义,我就很想告诉孩子。
不一定每一个孩子对我所讲的都感兴趣,但当了长辈,就会有长辈的天真。只要有一对眼睛闪出好奇的光芒、发出渴望,我相信所有的年长者都乐意倾所知、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