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看到爷爷常架着一个很厚的眼镜,又用放大镜在读书看报;奶奶虽然不大识字,也会在炉前、餐桌上轻声缓语叮咛我们:“爱读书,爱写字。”
这便是我从小来自生活的认知。好像天下的祖辈无论男女,全都是温和、对孩子用功有着严谨想法的人,除此之外,他们对孙子孙女的督导与陪伴也是心意一致的。没有人会对孩子说“读书不一定有用”,因为他们心中希望读书可以帮助孩子身心安定。当我岁数增长到印象中家中祖辈的年龄时,我不只感觉到人越老就越适合教孩子爱读书的心情,还确定岁月积累出教导的耐心。
跟孩子一起学习是多种的享受,我惊讶于小孩子的基础能力可以如此迅速地全面建立;大孩子可以跟我形成知识交流,分享对语言的热爱。他们也能不断地再教给我一些其他知识,激发我更深度自学的渴望,唤起我重新复习某些遗忘知识的热情。
我问自己如果学习是可以为终身带来愉快的事,那我为什么不因为孩子去捡回他们正在弹、而我如今忘了大半的钢琴曲?
去重背孩子正在背,而我已经不能流畅背出的《出师表》?
去研究一下他们有哪些改过的笔顺?
去练习自己下笔时已经不够有自信的一些字?
去观察一下,他们演算数学与当年我们的解法有哪里不同?
去跟孩子一起学习……
在自己告别童年五十几年之后,我相信今天站上祖辈位置的人,已经很少像我的奶奶那样识字不多了,但似乎也更少像奶奶那样,会在嘘寒问暖之余,悠然愉快地看着我们做功课,听我们为她读报,或跟我们说她小时候成长的故事。如今那种长者的神采为何不见,那样的愉快为什么不再重拾?是电视的影响吗,是电脑手机之过吗,还是我们已经不敢用宁静的方式和新生一代的资讯儿童相处?
我觉得长辈教孩子读书的“教”实在是广义的:
看着孩子写功课,即使不能全部懂得他们所学的内容,那种一派安静也是一种教,教的是做事就应该有一颗安静的心和基本规矩。
听孩子说话时,适时地指点一两个用语也是教,教的是生活的表达、社会的学问、语言的美感。
为孩子分析自己所做的事也是一种教,教的是经验的好处,帮助他们习惯用已知的技能去获取处理新问题的机会。
我的父亲不只在当父亲的阶段热爱跟我们共享知识,当他不到六十岁就升格为祖辈后,更是喜欢当孙辈们的老师,给孩子们灌输生活知识。在两个女儿小的时候,爸爸就曾在我们家的调味罐上贴了化学式,盐罐上贴着NaCl、水龙头上贴着H2O……孩子更大一点之后,爸爸从报纸、期刊上剪下自认为重要的新知给她们看。再大些,女儿们从大学毕业,以各自的专业进入社会工作,他更怕她们错过行业相关的资讯或好作品,搜集很多资料送她们。如果从父亲病倒前的时日回想,我脑中最缺的画面是大家一起坐在电视前的相聚,倒大多是餐桌上的谈话,而谈话的内容随着成长俱备的能力,以知识为介而话题无限。
如今,父亲病倒已一段时日,无论家人怎么劝慰,母亲总有一些打不起精神的时候。低落失意袭来时,我发现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跟母亲谈知识、讨论文字,更有效的是告诉她孩子们正读着哪些她也读过的篇章,那时的妈妈会穿越心情低谷,以九十岁令人惊讶的记忆力制止我说:“等一下,让我想想……”然后,不无得意地念起李密的《陈情表》,或用日语背上一两则《论语》。知识的记忆、知识的话题,像一阵风轻轻吹开了我们心中的乌云。
就在那样的时候,我知道跟孩子一起学习永远不必有“赶不上时代”的恐惧。因为每一代都有些基本事物是不变的。而所有新的知识,除了经过实证而被推翻的理论之外,旧的基础可以是每个长辈认真拿起笔、架起眼镜和孩子端坐桌前热情讨论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