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明朝离乱之后、清朝鼎革之初的李渔，是性格与一生作为都非常复杂的人。他的戏曲创作与戏曲理论对于后世有很大的启迪，一本生活书《闲情偶寄》更流传至今。

在李渔大量的创作中，有一首词是我第一次读到就觉得很有意思的，但这首收在他的《耐歌词》中的作品，却似乎从未受到读者们太多的重视。看到词牌名“天仙子”，题目《示儿辈》，大家似乎就以看待勉励天下孩子的作品来读它。而其实，这是一首以第一人称，范围锁定在自己家庭的亲子诗，是在表达懊恼孩子不够坚强、责备之后却不愿灰心放弃的父母心。

这首词所有的用字都很简单，也很传神。骂人骂得苛刻，读者先是对他选用的比喻感到惊讶，但在惊讶之外，又似乎更能理解这位父亲心中有多么的不甘，不甘之下还有多少希望。在词的下半阕，他把亲子两代的成就差与作为父亲希望孩子像自己当年那样携带勇气、迎向前路的心情说得好清楚。

李渔在写了这首上阕骂儿、下阕示儿的“天仙子”之后，真的暂放一切认真督导两个儿子的学习。他描写那段时日与心情的词，收在他的《笠翁诗集》中，自我解嘲地说：“未能免俗辍耕锄，身隐重教子读书。山水有灵应笑我，老来颜面厚于初。”

或许是因为我初次读到这首词之前，对于作者李渔的生平和他的作品都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所以，我觉得这首词所呈现出的心情非常写实，很适合拿来讨论教养问题，所以就把它作为妈妈课上的教材。

带妈妈们读这首词的时候，我先请她们看重每个字，而后才站到父母亲的角度上理解作者写这首词的心情。

少小行文休自阻，便是牛羊须学虎。 一同儿女避娇羞，神气沮，才情腐，奋到头来终类鼠。 莫道班门难弄斧，正是雷门堪击鼓。 小巫欲窃大巫灵，须耐苦，神前舞，人笑人嘲终是谱。

词的前两句，开口就说：人不能看轻自己，不立高志，不学其上，斯得下矣。他接着分析自己的几个孩子有三种问题，因此精神不焕发，当然不可能累积才情学养。

对于“避娇羞”三个字，我跟妈妈们有过很深刻的讨论，因为我认为这三个字在读者眼中，很可能被当成同一种问题，但仔细读内容，思考前后句，就能明白李渔指称的是三种成长中的问题。虽然成长的苦恼是每一个时代都有的现象，但李渔对文字的掌握与运用非常拿手，他能用三个字就把自己的切身之痛与多数人的问题都点得一清二楚了。

“避”是一个人犯错或不足时不肯反省修正，也不肯进学的表现。李渔了解人之所以会避的原因很复杂，所以，在下半阕中，他针对“避”给孩子的指导是：“人笑人嘲皆是谱。”“谱”字很重要，从字义的“有所记录，有所依据”在心中可转为“值得记取的教训”。

“娇”字最容易懂，也是一般父母因为舍不得孩子吃苦而造成的普遍问题。李渔自己知道，他一生志气大、兴趣多，除了因为忙而疏忽了对孩子们的学习照料之外，也没有真的让孩子去面对生活应有的责任。在父亲的保护伞下，孩子娇弱了。所以，在下阕他开导他们说：“你们要学着吃苦。”“须耐苦”三字，便是“娇”的解方。而娇养不耐苦的结果，是“才情腐”，因为所有可以累积为才情的学习，都有需要吃苦耐劳的基础。

“羞”字恐怕是李渔最遗憾的一件事。尽管在他那荣辱相伴、曲折难诉的一生中，未必人人都同意他所认同的价值，但他一直是以自己的胆识为傲的。例如他在建筑上的种种心裁、机关设计，在出版业上的前瞻，也像他在政治上攻击不公又不得不屈服的转折；他在文学上夸耀自己的无敌于中原，在戏曲理论上的颠覆传统，在行动上走遍大江南北。总之，一个大胆的父亲，一定很难想透自己孩子的胆小羞怯从何而来。那种畏缩在他的眼中就是“神气沮”，以至当他用牛、羊、虎来类比精神强度时，既生气又失落地说自己的孩子顶多列入胆小如鼠的行列。

对于孩子们的“羞”，他也开了处方单：要他们鼓起勇气，要在“神前舞”。这是延续他以“巫”为比，鼓励后生晚辈要学技艺、要得精髓，就要壮胆，于人前做事，要从察学开始。

我觉得这首词当中，还有一处非常能反映出亲子的成就差所造成的教养问题。自己的成就或许造成孩子的压力或说辞，但这是李渔与所有父母都不愿意听到或看到的“自阻”。虽然他没有开口要孩子感谢他这些成就所给予他们的生活保障，但他也清楚地说了：“你们别拿我的出色当不敢试身手的借口，别拿我的成就当不尽力的理由。”他的理由只要是为人父母的都能懂，他说的是：正因为我有这个高度，这样的眼界，所以你们如果有一点真本事就绝不会被忽略。

下阕里“莫道班门难弄斧，正是雷门堪击鼓”用了两个典故，李渔这位老练的父亲不只封了两个不上进孩子的幼稚借口，也道出了为父母即使一时灰心但永远不肯意冷的爱子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