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腾腾

摄影是什么？从理论上来说，摄影是指用某种专业的设备对事物进行影像的记录、重现的过程。对于有些人来说，摄影可以是自己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或者是对自我生活瞬间的记录，更或者是一种艺术创作手段。

第一次看喻晓风的作品时，我产生了疑惑，这真的是一个职业摄影家吗？为什么在他的作品里我看不到以前所见的那些照片中的惊艳、震撼、感动？他的作品不能“震撼”到我，换言之，“他的作品不能触及我的内心”。对他作品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作品仿佛是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有些作品在我看来甚至可以说是普通或乏味。也许他的作品不仅仅是一杯“白开水”。正是因为水的无色无味，所以才会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在采访中，喻晓风提到，对他摄影作品有着持续影响力的一个人——李·弗里德兰德。这位美国现代摄影史上伟大的摄影家是一位极具自我独创性的人，因对于生活街景的捕捉和记录而被人们所熟知。李·弗里德兰德的作品中有大量的看似平淡的摄影作品。比如街口的指示牌和柱子、房屋角落的电视机、停靠在街边的汽车。每张摄影作品都是看似摄影者在温暾缓慢地拍摄平平无奇的生活瞬间，但是这个被记录下来瞬间又是令人值得回味的。

喻晓风认为，艺术就是要留给人这样的想象空间，让每个人去享受，高级的艺术作品都是极少表现重大题材的，比如宗教、战争、灾难等等。从绘画的角度来说，人物、风景、静物在最初的时间里都具有一定的宗教性，也具有指向性和象征含义的。而摄影艺术从最初作为一种绘画艺术的补充直到发展到后来，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种类，成了不同的视觉艺术类别。所以我们在欣赏和进入两个艺术所带来的语境和空间是不一样的。并且处在不同时期下的社会思潮不同，人们对于摄影的理解也有差别。

一、关于喻晓风作品《混纺的确良》

这组摄影作品是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作品，作品里存在着室内和室外两个大的空间，在排版时，喻晓风将两个空间进行穿插交错，使得观者的视角在室内外不停转换，在二维的视角里进行了三维甚至四维的转换。这就是摄影的独特之处，你所见的有可能只是一张在网页上的二维平面图像，但是这张二维平面图像却可以呈现三维的立体空间，而将这些三维立体图像经过一系列的排列组合形成空间的转换，那么就能形成一个新的四维状态，即时间的转换。

在喻晓风的访谈中，他曾提到他的作品都是具有一定的叙事性的，《混纺的确良 mixed dacron_H》这一组的摄影作品一共是48张，我们可以暂且把它们分为4个章节，第一章的划分为第一张到第九张，第二章的划分为第十张到第二十五张，第三章的划分为第二十六张到第四十张，第四章的划分为第四十一张到第四十八张。

喻晓风在采访中说道：“艺术就是要留给人这样的想象空间，让每个人去享受。”那么我们不妨拿《混纺的确良》这一组摄影作品作为一个故事来讲述。在第一章的部分中，出现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叠人民币，放置在地板上的网球，宾馆的外墙和宾馆房间的角落，三根成熟的带有斑点的香蕉，桌上勺柄弯曲的勺子，以及吃剩下的带血牛排。我们可以以这些照片为想象基础编造一个故事的开题，一位出差住在宾馆的人士，在吃完一顿不错的晚餐后，发觉自己无所事事。所以，接下的第二章就是这位“无聊人士”为打发自己时间而做了些事。这一部分里出现了各种各样形式的香蕉，比如放置在桌上的香蕉、成小串放置在柜子上的香蕉、被保鲜膜包裹的香蕉，还有吹泡泡和气球的女子，反复出现的床边、床尾、沙发、腐烂的水果。作为一个故事来说，这位假想的“无聊人士”似乎喊了一个女人来陪伴自己，为的就是消磨自己看似无聊的时间。在作品的第三部分中，依旧出现的是沙发、床脚、墙角、女性、香蕉这些之前出现过的一些东西，但不一样的是，在这一部分中出现了摄影镜头。你能够感受到一种时间的流逝，就如同第二部分是发生在傍晚时分，而第三部分图片所呈现的时间已经是夜晚。在第四部分中出现了房间外的绿植、门、女人、灯具，联系前面几章的故事，仿佛这位“无聊人士”已经不再需要女人的陪伴，把她送走了（图1）。这一组作品就这样完结了，如同一个人跟你讲述了一个故事，但是却留给你大段的空白任由你自己去填补、扩展和想象。

图1 《混纺的确良》 部分作品 喻晓风 摄影 2016年

《混纺的确良》在近景、中景、远景中不断切换，有着类似于电影镜头的转换，使得纯粹静止的图像有了空间感和时间感，带给了观者一定的情节性、叙事性。从内在可以看见“外界”，虽然在一些人看来，这些作品很传统化、平庸化，但却是摄影家用“真实的符号”组成的画面，进行一种自我意识的体现和自我情感的表达。整组作品中的跳跃性编排，使画面呈现一种蒙太奇的感觉，但是却又是遵守了艺术家本身的逻辑，以求得画面的统一，叙事的流畅。

对于日常真实生活的记录和写照才是摄影的真正魅力所在。所以喻晓风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是由他创造的日常细节的组合，单幅的作品也许不能引起观者的共鸣或震撼，但是将所有的细节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喻晓风不仅仅是一个摄影家，他的整组作品让他成为一个叙述者和演讲者。虽然这样的“演讲”也许并不具有太多的逻辑性和标题性可言，但是你会发现正是因为“未标题”“未定义”，才会有无限的可能和解释。而且每张照片会因为没有具体的范围限制反而具有更强的概念性、独立性、广阔性。当所有的细节汇聚到一起的时候，那些被人们所理解和感知的不同观点和感受，并不属于作者强行灌输和表达的情感，而是脱离的另一种“声音”。喻晓风的作品并不死板地去呈现一个艺术家对于艺术、生活的理解，在留有一定空间的状况下，将观众带入他自己带有开放性质的“场”中。

二、关于《混纺的确良》中出现的“香蕉”

喻晓风的作品里面经常出现的一个静物是香蕉，在采访中，喻晓风提到，他很喜欢香蕉的造型，而且香蕉有着男性**的含义。在他看来，在作品中出现香蕉这个带有指征意味的图像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调侃，更是使作品具有趣味的一种手段。的确，《混纺的确良》曾反复出现香蕉的形象，单个的香蕉、两三个一组的香蕉、被剥皮的香蕉、被保鲜膜包裹住的香蕉等等。

在绘画作品中出现水果是很常见的，比如在塞尚的静物画里就经常出现苹果。但是在绘画中出现的水果是有宗教喻义和象征含义的，它是有所指征的。塞尚曾经说过：“我要用苹果来震惊巴黎。”后来人们在提到塞尚的时候也常常联想到他的静物画和画中的苹果。对于绘画作品来说，以塞尚的静物画为例，我们可以用很多的方法来分析，比如图像学分析、精神分析、形式分析等等。用图像学分析画面，我们可以说苹果是有着宗教色彩的水果，因为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正是因为受到蛇的教唆偷食禁果，从而被逐出伊甸园；从精神分析法的方面来看，我们也可以说，在这些表面光滑、色彩丰富的苹果后面是塞尚对于情感的需求和渴望。从美术史和社会史的角度来分析，也可以从各种文献中得知，苹果在西方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诗歌作品中是带有爱情和色情意味的象征。但是这些分析法在现代摄影作品分析和解读的时候还能够起到它原有的作用，体现它原有的价值吗？在喻晓风看来，这是不确定的，因为绘画和摄影虽然是相关的艺术门类，但却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艺术创作方法。

在画面中反复出现的“香蕉”，正如喻晓风自己所言，这个物象象征着男性的**，我们是否能够就理解为，这些图片都是带有色情意味的呢？正如桑塔格所言“一般用来评判色情文学的标准都是来自精神病学社会学领域，而不是来自有关艺术本身的标准”[1]，所以在分析和欣赏作品的时候，不能够以偏概全，不能够只要出现了代表**象征的事物或者说**，我们就说这些作品带有色情的含义。

在以前的时间里，新柏拉图主义对于人类灵魂的划分，在哲学这一语境下，人类拥有两个灵魂，一个是高级灵魂，另一个是低级灵魂。从新柏拉图主义的方面来看，所谓的“第一灵魂”也就是高级灵魂，对于人类是更为重要的。高级灵魂有两个内涵：“智慧/智性”和“理性”，人类想要获得“理性”，可以通过逻辑的推理获得，理性为想象力所赋予的各种形象确定秩序。人类想要获得“智慧/智性”，只有通过冥想的方式，人类可以通过智慧触及神的智慧（或者说是宇宙智慧的边缘），与神的知性建立联系。智慧在新柏拉图主义看来其本质是永远的、无限的，智慧是不趋向低层次的感觉和感情。低级灵魂也就是“第二灵魂”，新柏拉图主义认为它与肉体保持着密切关系，既支配生理机能又依赖于它的三种能力构成。而对于“美”的认知，从新柏拉图主义的出发点来看，提香的《圣爱与俗爱》，一个是不着衣物的**维纳斯，一个是穿着衣物的维纳斯。前者就是天上的维纳斯，是在非物质领域的维纳斯，所象征的“美”是神性的，是本源性的普遍光辉，是后者，即自然界中的维纳斯的本源之美的具体形象。在世俗中我们将不着衣物的女人，定义为有伤风化的、带有色情意味的，但在新柏拉图主义中却不是这样评判的。

在美国著名学者苏珊·桑塔格看来，“艺术色情学”从本质上来说，是人类感性的体现。桑塔格认为，“一切文学艺术，都是作用于感官的（sensuous），它们本身已经陷入意识的陷阱，因此是不宜解释的”[2]。她从根本上否认了感性是从属于理性，甚至是低于理性这样的观点。在她看来艺术的感性体验、艺术直觉、艺术经验是应该被高度重视的。所以在摄影艺术作品里出现的带有所谓“色情意味”的图像，只是为了寻求之前被压抑的对于艺术本身的感官快感。要放弃之前因为宗教因素、社会因素、政治因素所遮盖、改变的思想，用最为原始的艺术直觉和艺术冲动来欣赏和感受作品。这里所提及的色情并不是广义上的或者世俗意义上的色情，而是指画面的欣赏者或是观众能够从照片中寻找到一种欣快感，这种被画面所激发的心理活动影响到了观者的生理层面，从而形成了一个从心理到生理的连锁反应。在很多时候，这种欣快感所引起的一系列反应是我们自身在进行作品欣赏时不能察觉的，只有当这种欣快感足够强烈而引发了一定的讨论时，我们才真正知道了画面是带有刺激性的。

“对感性经验在艺术体验中优先权的倡导使她大力支持新的艺术形式和艺术表达手段”[3]，对于桑塔格所在的时代来说，新的艺术形式和艺术表达手段，毫无疑问就是摄影艺术。对于摄影艺术来说，其实带有一定的反传统的意义，因为摄影是一种更加直白的记录式的创作，与传统的绘画不同，它完成一幅作品的时间、方法、创作者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在欣赏国画、版画、雕塑等较为传统的艺术作品时，往往进行的是一种审美的活动，而以摄影艺术为代表的后现代作品，除了原有的审美活动外，还有另外的审丑的意义。“现今我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太多太多的形象，我们的视觉疲于奔命，那些博物馆的画，还有那些画展。我们再也看不到自然了，我们只看到了画。这意味着要抛开一切现成的东西，如绘画的规范、透视法等传统，只画出当下看见的东西。”[4]当作者表达和设定的审美与大众潜意识的审美标准相冲突的时候，这个时候的艺术欣赏就是一种审丑的活动。而当作品呈现出一种无序性、无逻辑性，甚至打破了观者原有的审美期待、阅读期待的时候，观者理解创作者的意图就会更加的困难。

三、结语

“艺术家摆脱自我的限制，艺术摆脱特定艺术作品的限制，艺术摆脱历史的限制，精神摆脱物质的限制，思想摆脱认识和智力的限制。”[5]在我看来喻晓风的作品就是一种摆脱了自我限制和艺术作品限制的摄影作品，这些作品看似“平淡”，却又极富细节，耐人寻味和揣摩。而在其画面中带有的“色情意味”我们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调侃和一种丰富画面的手段。“性欲是超越好与坏，超越爱，超越心智健全的；它是对人的严峻考验和打破意识形态界限的力量来源。”[6]喻晓风的作品超越摄影艺术所带来的作品本身的含义，以一种留白的方式来打破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界限，使得其作品更加具有客观性和可期待性。

[1] Susan Sontag：The Pornographic Imagination，A Susan Sontag Reader，Elizabeth Hardwick，New York：Random House，1982，p213.

[2] 申慧辉：《迎风飞扬的自由精神——苏珊桑塔格及其短篇小说》，参见苏珊·桑塔格著，徐天池等译：《我，及其他》，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3] Diam Kennedy，Susan Sontag：Mind as Passion，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5，p25.

[4] Susan Sontag：A Susan Sontag Reader，Elizabeth Hardwick，New York：Random House，1982，pp.221-222.

[5] Susan Sontag：The Aesthetics of Silence，A Susan Sontag Reader，Elizabeth Hardwick，New York：Random House，1982，p192.

[6] 许江、焦小健编：《具象表现绘画文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