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 Xiaofeng
采访纪实
一、艺术家简介
喻晓风 1969年生于重庆。2003年毕业于荷兰阿姆斯特丹雷特费尔德艺术设计学院摄影系(Gerrit Rietveld Academy),获艺术学士学位。2004年至今,任教于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系摄影专业。
代表作品有《混纺的确良 mixed dacron_V》《h_0024254 cheers/relax》《从旁边绕过去》《楼上》《楼下》《河堤公园 dike park》《Liechtenstein》等。
二、采访文本记录
采访主题:形式语言分析
采访目的及重点:挖掘艺术家在形式语言上的探讨,探究其在创作过程中技术上、心理上所遇到的困境和难题。
采访对象:喻晓风
采访形式:面对面采访
采访人:邢悦、杨腾腾
采访时间:2017年9月26日
采访地点:四川美术学院大学城校区新媒体304教室
(以下用QX代表邢悦提问、QY代表杨腾腾提问,A代表回答)
QX:喻老师,您好。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摄影专业的学习,为什么会持续做这项事业?
A:我开始做摄影大概在二十岁左右。之后开始系统地学习摄影,后来就延续摄影体系做了专业的摄影师。
QY:您2003年从荷兰阿姆斯特丹雷特菲尔德艺术设计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四川美术学院留校至今,那目前为止,是否存在过较困难的时期?比如,一些摄影人认为自己在专业领域走到了死角,需要在更新的领域探求。
A:在摄影创作上,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走入死角的时候。因为我很喜欢自己的专业。摄影创作对于我来讲,是正规职业艺术家的创作,从来没有遇到过问题或困难,也没有过放弃摄影的念头,从来没有。
QX:您在摄影艺术学习中,曾经有哪位摄影师对您产生过重要影响吗?
A:对我个人早期创作影响比较大的,是一位叫李·弗里德兰德的美国的摄影师。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观看他的作品特别有启发性,特别有感觉。当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看他的作品,觉得他作品中那种冷门的特点,或者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照片的特质非常吸引我。当然,从技术上讲,弗里德兰德拍摄时的光影理念或创作视野和我的想法很合拍。
QX:您在摄影中的思考过程是怎样的?有些摄影师认为构图很重要,但或许对象比构图更重要。您在实际操作的时候,脑海中会有步骤或想法吗?
A:我觉得摄影中的技术和技巧是非常重要的。作为摄影人必须要经过系统的训练,通过长期扎实地学习来通透这些技术问题。但学会之后就要将这些技术忘掉。构图、对象或思维过程很重要,但不是关键。
QY:那面对物象,您会第一考虑其形式还是考虑机器所带来的用光与构图呢?
A:作为摄影师,我首先对一个物象有感,其次会用摄影技术处理它。首先打动我的一定是某个物象,而不是构图。
QX:物象或物象的空间形式会吸引您吗?
A:形式其实还是物象。摄影师一定会将镜头落实在一个具体的东西上。
QY:您在拍摄某一物象时,会持续拍到满意为止吗?如果面对长时间的拍摄却没有很好的收获时,您会如何处理?
A:我会持续拍摄。作为摄影师,谁都不知道自己拍摄的哪张照片是优秀的。所以,拍摄过程就是一种持续的运动,没有规定具体的拍摄张数。当我的艺术直觉告诉我“我感觉我已经拍到了”或者“我满意了”,我就会停下来。当然也有你说的那种失败的可能——就是拍摄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冲洗之后得到的照片都是垃圾。艺术就是充满了偶然性。比如,我用数码器材拍摄照片马上就能在显示屏上看到结果,但用胶片拍摄就需要冲洗等待。这样一个等待的过程是艺术必须有的,也是摄影的精髓。如果我今天拍摄了足够多的张数,但没有一张符合我的想法,我会结束我的工作。
QY:现在摄影界对后期调制照片有诸多看法,您对后期怎么看呢?如何掌握后期,才可以使后期不至于超越照片本身呢?
A:作为摄影师,我理解的后期不是用PS(图像处理软件)处理照片。后期是弥补前期拍摄缺点的有效手段——如曝光不准用后期矫正——这个步骤是所有摄影师都要做的。因为在前期拍摄的时候,在技术上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准确。
QX:很多艺术家在完成作品后,都会起一个比较显眼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作品。但在您的一系列作品中,许多名称只是一些简单的编号,您对自己命名作品的这种形式怎么看呢?
A:作品命名是非逻辑的。在我看来,不管是视觉艺术、听觉艺术,还是文学艺术,越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一种表达、一种感受,是很高级的东西。但我们比较习惯用语言或逻辑去分析情感,总觉得许多事情应该用语言、用对话讲清楚。但我认为,实际上是讲不清楚的。比如,在凡·高的《向日葵》一画中,他画了向日葵,但我们不会去追问他为什么画向日葵或者为什么给这幅作品起名为向日葵。作品名称就是代码,他指向一个作品,仅此而已。我其实不擅长给自己作品取名字,我也不主张取名字。所以我的很多系列作品名称都是随意的编号。首先,作品名字若取得好可以对艺术作品有积极影响。反之,则会有许多额外的歧义产生。其次,我认为图像传达的意义非常大、非常开放。用一个名字固定它的意义,给予图像一个很具体的指向,这并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QX:但我看您在取名字的时候,除了一些抽象的编码,还会有一些非常具象的名字,比如“楼上”“楼下”系列。
A:是的。对应这些名称,观众得出的感受就是他们当下的感受。比如“旁边绕过去”系列,其实名称并没有说明什么内涵。或者再比如“楼上”系列,结合名称会觉得这是一个发生在楼上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虚构的,没有固定内容。我对图像的观念是比较开放的,图像可以是任何东西。
QX:您会同一些摄影师或艺术家一样,在拍摄中或者系列创作中预设观看对象吗?
A:不会的。如果是好莱坞的商业电影,比如歌舞片面对的群体就是青年人。但是作为纯艺术的摄影师,我的图像开放给任何观者。当然,我也没有办法预设观众是谁,或者他们有何反应。
QY:在您的图像上,我看到了很多取景残缺的部分。比如,一个被切掉边缘的餐盘或者一根不完整的香蕉,您在取景时是有意将它们裁掉的吗?这是一种审美无意识行为吗?
A:这种选择不是逻辑可以解释的。我只是认为很好看。如果非要我很逻辑地解释为什么要把这块切掉,那应该是编出来的。我喜欢眼睛小一点的女孩子,我就是单纯喜欢眼睛小一点的女孩子。但我如果非常逻辑地跟你说一套解释出来,那基本上都是骗你的。为什么这一块不拍进来呢?为什么我觉得好看呢?那这或许就是一些很生理的原因了。
QX:您对闪光灯的运用我很喜欢,那种非常直接的光源,打在物象上时有一种很奇特的美感。这种对特殊光源的选取,也如同剪裁一样,完全是出于审美目的吗?
A:我很喜欢拍室内作品。闪光灯是一种技巧,它有人工的特性。因为它很正面地、直接地打到物体上,有一种闯入在场的感觉。我喜欢很丑的感觉,闪光灯比起自然光就丑很多。很多摄影师忌讳用闪光灯,他们认为光源不足时用闪光灯才符合情理。摄影的最高境界通常被认为要用自然光或现成的光线。相比之下,用闪光灯就显得比较廉价与直接。
QY:您作品中的这种残缺与暴力性的曝光是不是在强调一种物性呢?通过这种手段,您希望物体本身可见。或者说,我认为您在拍摄时用审丑来强迫人们观看平时不可见之处,您同意这种看法吗?
A:艺术很多时候是审丑的。认为我的作品有暴力性或审丑特点的原因是因为与观者的预设目标不相符。人们有意识或潜意识地预设一张优秀的照片,预设它应该出现的美感与结构。但是,不能认为不符合观者预设的美感就是审丑的照片。比如,一些人看南·戈尔丁的作品认为很暴力,但另一些人认为很浪漫。观者对摄影知识的累积程度不同,从而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QY:我觉得您的作品特别有线条感,设计感十分强烈。您很喜欢线条这一类指向明确的摄影元素吗?
A:是的,但我没有刻意追求线条感。我觉得我可能潜意识喜欢这些线条,因为它出现在我自己的作品里。
QX:您的香蕉符号在摄影作品中不断出现,我觉得它是一种男性**的隐喻,您认同这种看法吗?
A:因为我很喜欢吃香蕉,我就喜欢香蕉的那个样子,而且它暗喻着男性**的那种含义,但我觉得这是一个调侃。因为始终在现实中都喜欢用这个来调侃或者暗喻,我希望艺术有一些意思。很多时候艺术家就是觉得好看和有趣,你看毕加索晚期不是做了很多陶瓷吗,就是觉得从陶瓷这个媒介上得到了超越绘画的更多乐趣,就是这么简单。香蕉拍出来能有一种我想要的气氛,你看了之后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喜欢给观众这种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有点诡异的感觉。
QX:对于您作品在网页上的排版,有什么特定的排版追求吗?
A:我真的说不出来。图像不是小说或电影,有一个很逻辑的线条。我的作品没有叙事的功能,你问我这两张照片为什么这么编排,我会说因为好看,但肯定不止好看。如果我能讲清楚的话,我可能就不会从事艺术创作了,因为这会变得很乏味。
QX:那么您自己怎样来分析自己的作品呢?
A: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以后你问艺术家这样的问题,他能给你说得很清楚的话,他一定是编出来的。有些定义他是能给你讲清楚的,但有些定义他是说不清楚的。
QX:用分析绘画作品的方法去分析摄影作品的时候,这种方法是失效的吗?
A:当然,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媒介。虽然是姊妹艺术,但你只能从很宽泛的角度来说它。可能我跟大多数真正搞艺术的人不一样,我非常不喜欢理论。我最讨厌看理论的书籍,我所有的书全是看小说,因为我觉得理论没什么用,对我实际的创作没有用。你想真正做艺术的人需要自己思考,需要亲身经历,然后再看有什么问题可以上升到理论问题。而且别人的照片,或者雕塑、绘画作品,我看了之后的感受从来不想用语言去说,因为我觉得好的东西,感动我、打动我的东西,是艺术家想传达给你的深层次的东西。但你在水平有限的情况下,看高级的东西是看不懂的,那看理论书也是毫无用处的。看不懂一件作品是因为别人没跟你解释清楚,这与自己亲自领悟到前因后果是不一样的。对某个事件做到真正了解之后自然会懂,在这之后才可以判断是否喜欢这些作品。
QX:您对现在的摄影理论和摄影评论是怎么看待的呢?
A:国外做展览不会写前言。如果非要写,那也是艺术批评家确实想给这些作品下一个定义,而不是艺术家鼓动批评家去写前言。外国的展览有的展墙上有艺术作品的大体简介,但不会出现关于某个艺术作品的理论前言。艺术作品其实更多的是视觉感受。观看作品,首先要注重生理感受,但中国艺术界却总是喜欢以理论来限定感受。我觉得没有必要。有些非常厉害的理论家,能从各种角度,比如哲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等去解释作品,在我看来是不可取的。
QY:您涉及人物肖像的作品非常少,您也提过不喜欢拍摄人物肖像,能解释一下这种选择的原因吗?
A:我不喜欢拍摄人物,我也不喜欢别人拍我。我觉得不舒服,不喜欢自己面对相机。我的社交软件从来不发自拍或者旅游时的观光照。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我早期的肖像商业摄影拍的太多,厌烦了。而且我认为拍人太难,我也不想拍。如果非要拍人像,我也会选择抓拍而不是摆拍。但我最近在回归人像,拍摄班里同学的人像。
QY:您怎么看待过度阐释?我有把您的作品给其他同学看,有回复说暗喻一场**易,就是香蕉指代男性,水果指代女性,灯在暗指时间的转换,摄像头表示一种窥视的感觉。您怎么看?
A:这种解释我觉得很好。作品在我完成后进行展示时,就完全失控了,他怎么理解都好。你看到我的作品能得到这样的想象,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因为我觉得艺术就是要留给人这样的想象空间,让每个人去享受。你比如说看到这个,就会想到一场凶杀案,老公把老婆打了,或者是任何的其他联想,随便你去想。
QY:您说过您喜欢的那些很伟大的作品,看似都是很平淡的,这是为什么呢?
A:我喜欢那些我觉得高级的艺术,专业层面上高级的艺术都是这样的。只有极少表现重大题材的作品看上去很吸引眼球,但你仔细想一想,从绘画的角度来说,宗教的或是表现战争题材的作品可能很有视觉冲击力。但是真正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其实仅从外表而言,很多人看不懂,特别是现当代的作品。同一张照片人们得出的感觉不一样。很多人觉得我的照片平淡。我理解你说的平淡不是真的平淡,而是外表上看起来很普通,你的对象很普通,拍的也很普通。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我把它当作一种表达。
QX:您觉得现在综合性大学的学生缺乏类似摄影的审美吗?
A:是的。中国的基础教育欠缺艺术教育。但是艺术教育又是必不可少的。艺术审美不是天生的,需要后天训练,摄影审美也同样如此。
QY:在您的摄影中,您认为最可阐释的部分是哪一部分呢?
A:我认为是作品当中的虚构性。我的拍摄往往是很局部的,这种局部让观者感受不到时间与空间,抽离了背景,弱化掉了瞬间性。我个人不喜欢那种宏大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