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虚击实” ——韦嘉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1 / 1)

吴保季

韦嘉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其艺术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1995年至2004年的版画创作时期、2004年至今的布面丙烯创作时期。韦嘉的艺术创作始于严谨且富有理性的石版画。版画画幅的大小,对材质工具的要求程度,限制了画家对内心情感以及想法的自由表达。用韦嘉的话说,“版画相对于丙烯或其他媒介来讲,不是直接的而是受限制的某种语言方式,你永远面对的是一个中介物,它一定要产生某种转换,而且要不断地产生某种转换”,它跟油画等其他媒介的那种直接呈现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是备受煎熬的。所以韦嘉在几乎包揽了版画界的各大重要奖项后,开始走上布面绘画的丙烯创作。“以虚击实”这个词源于伍劲对韦嘉艺术风格的概述,伍劲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在绘画表达中“我没有直接冲上去,但也达到了一种我需要的效果”。本人根据韦嘉不同阶段的艺术作品,将这个词的含义在文章中做了进一步的延伸。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唯物主义美学认为:“艺术并不局限于美……艺术拥抱整个现实……艺术的源泉是社会生活。”韦嘉的作品在虚拟和真实间徘徊,真实地记录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切身体会,记录了他每一阶段对于人生、社会、现实的思考。陈蓓蓓在她的文章中提到:“艺术不是口号,艺术往往采用虚拟的手法切入生活的真实情境,韦嘉是一位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但他的艺术主体仍然是关于我们生存所要面对的一些日常化的普通问题。”一名艺术家,无论他用何种创作手法,何种绘画语言,他们创作出的作品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射着“自我”以及对这个社会现实的思考。韦嘉的绘画历程一直都在追求一种自由。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太多的束缚,正如卢梭所说的:“人生而自由,但到处都在锁链之中”,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都受到道德伦理、经济、社会、家庭、情感等等的压力和束缚,更有一些捆绑式关系的牵绊。

这种束缚与牵绊在他早期的作品中体现非常明显,以版画《深呼吸》为例,韦嘉用坚硬的轮廓线,以线带面,表现的是一名男孩望着窗外,眼神带点迷茫和无助,有一种渴望摆脱束缚、冲出窗外的即视感。在作品《Superman》中这种渴望变得更加的强烈,表现的是一名男孩紧握的双拳,努力地摆脱牢笼,奋力冲出窗外的场景,窗外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汪洋大海,与牢笼般的屋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大海象征着一种自由,整幅作品准确地表达了画家对自由的追寻。《深呼吸》《Superman》《无处可逃》,以及《如果能飞,能飞去哪里?》似乎是一种叙事关系。从《无处可逃》可知,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生活中依旧布满荆棘,韦嘉用一种较为平面的表现手法,削弱空间层次,用简单的绘画语言表现小男孩捂着伤口,各种类似于荆棘或箭的东西残忍地扎在他的身上,使他寸步难行。在作品《如果能飞,能飞去哪里?》(图7)中,韦嘉同样用一种表象的图式语言,虚拟的场景直接刻画了一位受伤的小男孩,其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麻木、茫然、绝望,似乎告诉我们无论走到哪里,牵绊无处不在,我们是无法摆脱束缚的。在这幅作品中,依旧带有以前石版画的痕迹,作品高度概括,用明暗来表达简单的体块,没有复杂的背景,没有细致的肌肉五官刻画,人物造型极其精简,但主题性非常明显,直击人心。小男孩的“翅膀”被醒目地置于前景,白色的“羽毛”更烘托出红色的“血迹”,“翅膀”象征着对自由的追寻,然而“血迹”作为一种符号,意味着“受伤”“痛苦”的情绪。韦嘉通过一种虚拟的场景,将两种对立的情感真实地再现出来。

图7 《如果能飞,能飞往哪里?》 韦嘉 压克力画布 160cm×200cm 2007年

韦嘉通过一种如梦境般虚拟的现实,将现实生活中缺乏的探险经历在画中做了一次圆梦。他描绘了生命力的成长,成长中有绝望和几乎窒息的时刻,有信念受到拷问的时刻,有“自我”的孤独、寂寞、迷惘、抵抗与渴望的时刻,其中更多的是对宿命哲学的思考。以“说再见”系列为例,2007年的《说再见》从绘画表象的画面来看,依旧有很多很绚烂的东西、很绚烂的颜色,2009年下半年到2010年的《说再见》便开始有了压抑的画面状态,它体现着一种对立的存在,以韦嘉的话来解释,“繁华,它往往对立的就是衰亡,繁华过后一定就是衰亡。而没有繁华,你也无法体验某种意义上的衰亡,繁华和衰亡都是在美学情境里边具有最高美学形态的内容,所以才会老是有这种很不舍的东西,比如我们不舍某种生命存在,但生命的确又一天一天地在离我们远去,这是某种绝对的情感,就像我们每天都在接近衰老和死亡这件事是绝对的一样。”生命本是一个不停运转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消耗的过程,从它诞生那一刻起,便意味着它在走向另一个极端——衰老和死亡,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客观事实。在这如梦如幻的系列画作中,暗喻着画家对于生命,对于客观现实的哲理性思考。

图8 《照亮夜色无垠Ⅶ》 韦嘉 布面丙烯 180cm×180cm 2008年

在作品《照亮夜色无垠Ⅶ》(图8)中,韦嘉在画面中用一盏灿烂的灯照亮无垠的夜。在这里,画家想要传达的是灿烂的东西往往是“易逝”的,但它揭开的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现实,即繁华过后留下的便是一种感伤、孤寂、凄凉,在其作品的表象之下,揭露的是一种触目惊心的伤痕累累。“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犹如屈原在诗句中所传达那种衰败、悲凉一样,韦嘉的画面中的残枝、腐叶、草木零落,同样带给人以孤寂,凄凉之感。他将西方浪漫主义中的“忧郁感伤”重新拉回到我们的视野。夜色无垠,如腐烂的尸体上流露出来暗黑冰冷的血,蜿蜒覆盖了天和地,一盏灯孤零零地镶嵌在夜空中,光线暗淡。这令人想到,即使灯光再灿烂,又怎抵得过黑夜的覆没?

韦嘉善于用类似舞台剧虚拟的场景表现“自我”内心的真实情感。在作品《DAD》中,韦嘉采用了强烈的明暗对比法,在中间有一片明亮的区域,类似于舞台上聚光灯照射下的效果。韦嘉将这幅画分为前景、中景、远景,远景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天幕最近的边缘幽幽泛起暗红色的迷雾。韦嘉在中景处醒目地画了“DAD”的字母符号,聚光灯聚焦在中景的位置,周围的一切都陷入神秘的沉寂之中。前景是一位迷失的小男孩,孤独沉默地坐着,黑夜似乎要将他吞没。画中的“小孩”代表了一个新的生命个体,他是画家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某种存在,画家作为一名父亲的角色,他不知道能否赋予这位“小男孩”什么东西,它暗含了“一个父亲在看待另外一个生命体的时候显得那么的无力”的情绪。韦嘉在一种困惑、痛苦、茫然,极其矛盾和挣扎中创作了这幅作品。这里的“DAD”具有“父辈”的象征和隐喻,又是一种精神上的父亲意象。整个场景被置于一种虚拟的舞台场景之中,传达的是一种亲情,以及画家在当时最真实的感受。

与作品《DAD》中“DAD”一致,《迷鹿Ⅱ》《FaceⅢ》《Standing Bright》(图9)等作品中的“胡子”同样是一种象征的符号。韦嘉在这三幅作品中采用了与《DAD》相同的光源处理方式,背景的深暗与前景的光亮形成鲜明的对比,将“第三只手臂”在光的照射下变得得格外的醒目。这里的光线不同于维米尔所描绘的细腻柔和的暖光,而是一种冷光的处理。韦嘉通过暗房般的处理,创造出梦魂萦绕、神秘莫测的意象。画家在幻想与现实间创造一种张力,使画面在真实与非真实,实物与象征之间产生一种怪诞的关系。“三只手臂”这种画面的处理方式让人联想到对不同瞬间的并置,又突出了主体无所适从的局促和犹疑的心理感受,带有点超现实感觉,充满了戏剧性。韦嘉在采访中说:“三只手臂也是偶然的,可能是我在修改某个之前图像的时候,无意识地保留了之前的某些形象,而这个形象我觉得恰好可以利用在这画面里头,形成某种我感知到的荒诞感,你会觉得现在这个社会生活很魔幻、很荒诞……”韦嘉在画面中会偶然性地保留了之前画过的形象,图中的“三只手臂”源于想象中虚拟的世界,但又直击社会现实。在画面中,韦嘉巧妙地把握了明暗对比关系,深暗的背景以及强劲有力的第三只手臂更加重了整幅画的诡秘气氛,带有超现实的、虚拟的成分。但同时又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反常合道”美学思想。画家刻画的对象虽出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虽然本质上不合逻辑,表面上是荒谬的,但实际上是真实的描绘。作品隐喻着超现实与现实之间相互联系的矛盾,构成了一种虚实相交的境界。

图9 《Standing Bright》 韦嘉 布面丙烯 200cm×150cm 2012年

《迟年急景》是韦嘉创作时间最为漫长的一幅作品,画面中描绘的是“弗洛伊德在炙热的阳光下拿着调色刀”。张晓刚曾评价弗洛伊德是“一位用一生致力于去追求表达人性心理现实的坦**与无畏的艺术家”,也许画家正是想要通过弗洛伊德这个意象,表现“人的某种无畏,人的某种勇敢,人在一种光天化日之下的**”。弗洛伊德在他的作品《老画家肖像》中描绘他本人**地站着,人物处于一种内省的状态,右脚微微向前,左手高举着像武器一样的调色刀,右手在大腿的高度,拿着像盾牌一样的调色板,令人想起人们常见的大理石雕刻和古老绘画中的古罗马斗士的姿势,似乎是在英勇地宣誓。韦嘉将弗洛伊德画中所传达的内在精髓——英勇与无畏——在《迟年急景》中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力。画家细致的线条勾勒出人物的整体轮廓,画面中没有对人物的面部、皮肤、肌肉、器官等等进行刻画,它不同于毕加索对完整规范的古典标准的无情毁灭,也不同于弗朗西斯?培根那样将面部或肢体弄得伤痕累累,更没有试图极力保持身体器官的完整性,并且对人物的器官进行细致的刻画,使其表现出更多的张力。韦嘉在画面中则只是保留了人体的整个轮廓,没有对人物进行过多细致的处理,我们看不到人物的五官表情,看不到皮下凸起的静脉,看不到任何皱纹的线条……韦嘉通过形的简化,又赋予形以生命的感觉。瓦勒里曾经说过:“没有注释,语言不可能描绘绘画所表现的东西,但这层薄皮之下的令人惊讶的深度,使肉体有着言之不尽的含义。”正是在这简化的肉体之下,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深度和力量,韦嘉通过将人物置于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赋予人物不同的语境,通过外在场景的描绘又回到人内心的感受,人物的一种坚定不移和无所畏惧在这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画面中,整体粗糙的表面,依稀可见层层重叠的痕迹——油漆的滴点和强烈的笔画覆盖在一层厚实的颜色上。在这里,韦嘉强调的是一种颜料的物质性。画面中的部分色块具有泼洒的痕迹,传达的是一种自由与快感。其画面更偏向于一种痕迹、笔触,以及一种书写,逸笔草草便刻画出一种古典意味。袒胸露背、一丝不挂地站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带有很强的虚拟性,通过虚拟的场景真实地表现“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带有很强的隐喻意义。画面中阴暗且讳莫如深的基调更加突出了“骄阳”耀眼的光芒。炙热的阳光洒在碧波**漾的水面上,营造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水面上的波光似乎有一种精灵般向上飞舞的即视感,其轻柔、晶莹的质感与背景的暗淡凝重形成鲜明的对比,使画面具有一种冰冷、宁静、虚幻的感觉。画家通过一种虚拟的场景,将我们带入到一种内省的状态,引发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思考。

结论

“以虚击实”贯穿了韦嘉各个阶段的艺术创作,本文分析韦嘉不同阶段的绘画作品,结合其绘画语言,主题性的描绘,对“以虚击实”进行了进一步的深化。他善于用虚拟的手法切入真实场景,早期的人物造型极其精简,但主题性非常明显,直击人心。韦嘉善于描绘一种虚拟场景,表现其内心真实的情感,以及对“自我”、对世界的思考,例如对孤独、寂寞、迷惘、自由、渴望等各种情感的表现,对宿命哲学的思考。他通过一种虚拟的舞台场景的体现,传达对亲情和对身边最亲近的生命个体的关照;通过采用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在画面中营造出一种虚实相交的境界,体现出一种“反常合道”的艺术魅力;通过直接在画面中描绘虚无缥缈的场景,体现人的某种精神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