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魏晋南北朝至明清文学(1 / 1)

一、魏晋南北朝文学

魏晋南北朝是乱世,分裂时间最长,政权更迭最频繁。战乱、饥荒和人口大规模迁徙现象一再出现。阴森的皇家儒学秩序瓦解,儒道佛的思想并举,互相改造,外来文化和中原的文化交流空前,反叛和异端的潮流涌现,文学的营养就在大一统专制的崩解之中。

文学在汉代开始专门化,到魏晋南北朝加速了这一进程,从文经联通的体系中分离。文士们看重文学跟生命体验的结合。文学和文体的自觉是一体的两面,就在当时发生。建安时代,文人创作诗歌的第一个**出现,其中的骨干曹丕将文体分为四科,并把文章写作抬高到与经书同等的地位。到了西晋,陆机的《文赋》里,列出的文体已有十类,六朝文学批评由他发端。而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有整体的纵深。前文提过,人物的品评,人生的艺术化思潮,有力促进了这种自觉。

章太炎说,文章大体备于七国,若其细碎,则在六朝。

魏晋兴起的玄学是以道家思想为基底的变化,并将佛学、儒家结合进去,引导人超脱实际政治,进行抽象思辨。其中崇尚自然和真的主题,是对人和文学的引导。这思考也促进了语言的积极进化。陶渊明、嵇康、阮籍是文学家,同时也是玄学家。政治斗争和战乱让文学的基调变得有悲剧色彩,太多的文人名士在这个年代惨遭杀害,生死、游仙、隐逸成为重要的主题。药和酒成为接引人和命运、超越自然世界的重要工具。(可参考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魏晋风流出现,这是新的人格之美,也是药酒文化熏染中的身体变化。隐逸主题源头在庄骚,魏晋时因为陶渊明的创作,让它登峰造极。

皇族和豪门望族共同治理国家,使平民阶层几乎失去任何入仕的机会。文学、文化上的资源又主要被皇室和贵族的集团所垄断,并代际传承,贵族和庶民的对立在文学中也有反映。左思、鲍照等人的诗歌就很能体现寒士的不满和傲气。同时,文人集团大部分都是贵族,相对于司马相如那种文学仆人,他们的人格、个性更为独立。

佛教东传是影响中国文化的最重大事件之一。佛教起源印度,东汉末年至南北朝,僧人陆续到汉地传法,经书大量翻译成中文。这一时期出现了鸠摩罗什、竺法护、支谦、法显等著名的翻译家,以鸠摩罗什及其领导的学派尤其成就显著,《维摩诘经》《华严经》可看作译经语言成就的典范。这是思想的传输和交流,也是中国语言遭遇印度智慧,焕发新气象的重大转机。南北朝大量帝王皇族扶植佛教,许多文人名士也投身佛法的研究。佛教带来新的时空观(例如前世、今世、来世的三世说,因果轮回,三界五道的观念等),这对只看重此生的中国传统思想,冲击太大。佛经中的大量故事,也对中国文学的故事性有了启发增强,同时渗透进深层的土壤,改换民间朴素信仰的形态。(可参考金克木《怎样读汉译佛典》,三联书店,2017年出版)

翻译直接导致大量新词的出现(如境界、因缘),还有音韵学的变革。翻译中对照梵语的拼音法,就可以进而分析汉语的声音结构,划分出声母韵母,反切就诞生了。反切的准确性离不开声调的区分,四声也因此被提出来。同时,诗乐分离从此成为诗坛主流,离开音乐单独成立的就叫徒诗。文字本身的音律需要独立关照,格律的建立于是成为当务之急。南朝时代,沈约、谢朓等人做了大量工作。对文字内部的发掘精细之后,诗歌的表现能力大大上升,外观体现为灵活工整的对仗。

这一时期的文章类型比汉朝丰富很多,跟诗歌同流的骈偶手段大量使用,大赋走向没落,抒情小赋完全占据主导。此外,书信、地理志的成就较高。

中国小说的源头在神话、寓言和史传叙事中,魏晋南北朝出现志怪和志人小说,篇幅都很短小。志怪讲述法术、奇幻灵异。秦汉以来的方术,东汉晚期整合道家、本土民间信仰的道教和新传的佛教是它的材料来源。志人小说从人物品评和清谈的传统而来,内容有野史、笑话、人物轶事。《笑林》开俳谐文字先河,《西京杂记》是野史代表,人物类以《世说新语》最杰出。鲁迅说《也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

文学作品选录:

《短歌行·其一》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燕歌行·其一》曹丕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七言诗从这里走向成熟,对后代歌行体影响重大。)

《咏怀八十二首·其一》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钟嵘在《诗品》中评论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

《声无哀乐论》(节选)嵇康

斯义久滞,莫肯拯救,故令历世滥于名实。今蒙启导,将言其一隅焉。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

《饮酒·其五》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咏史八首·其五》左思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维摩诘经》(节选)

维摩诘因以身疾,广为说法:“诸仁者!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是身为空,离我我所;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是身无作,风力所转;是身不净,秽恶充满;是身为虚伪,虽假以澡浴衣食,必归磨灭;是身为灾,百一病恼;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聚、阴界诸入所共合成。”

《归去来兮辞》陶渊明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本篇堪称田园宣言。欧阳修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登池上楼》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栖川:潜龙;怍:惭愧,不安;岖嵚:山险峻的样子。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这两句用了《诗经》《楚辞》典故。祁祁,众多的样子。豳歌,指《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这句典故;萋萋,茂盛的样子。楚吟则表明它出自《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这句。)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节选)谢朓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李白有诗赞: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拟咏怀·其十一》(节选)庾信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杜甫诗云: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1936年废名在《中国文章》中说:“我读庾信是因为读了杜甫,那时我正是读了英国哈代的小说之后,读庾信文章,觉得中国文字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霜随柳白,月逐坟圆’,都令我喜悦。‘月逐坟圆’这一句,我直觉地感到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

《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公认是南朝民歌艺术性最高的一篇。)

《敕勒歌》北朝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搜神记》卷十一《三王墓》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底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雠。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坠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鲁迅曾将它改写为《眉间尺》。)

《世说新语·任诞》(节选)刘义庆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