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1 / 1)

《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诞生之时,中国正在经历几千年未有过的大转型,天朝帝制覆灭,新文化运动的第一阶段已进入尾声,西方近代的文化思潮、文学观念生根发芽。《潮流图》的面貌,正是历史关键期的缩影。图中的文学和文体对应英文literature和style of writing,但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和文体,绝不等同于literature和style of writing。literature和style of writing所代表的文学,不过是基督教文明世界在近数百年内生成的结果,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它在中国的落地,从属于激烈的社会改造。今天的西方,对此早有各种各样的反思,而这样的反思,我们最无理由回避。从民国到今天,西方文学观已经深入国人的思想,但追溯历史时,它只是方便的法门之一,什么是中国文学,正如什么是人,什么是当代中国人一样,是需要追问下去的问题。

中国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学传统之一,其流转几千年的气象,放眼世界,唯有梵语、希伯来语等少数传承可以比肩。中国文学的根系必须放在文明的背景中来看。普遍认为,中国文明很早就确立了人在世界上的中心地位,人被看作调和宇宙自然秩序的枢纽。《礼记》云: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声音在人类文明中化出语言,语言是人发明的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在上古华夏的认知里,语言是人感应自然之道,参与宇宙秩序的方式。中国的文学包含在这样的运行中。用受过现代教育的眼光看,这是一个泛文学观,大文学观。它曾号称神圣,关乎天意,但又围绕人,致力于现世的实用。

身体是自然和文明的界面,人类最早的文明产物就是自己的身体。文体是比附人体而来的说法。学者徐复观对此有精辟的论述:文体就是文学的形相。人的语言,思想和感情,表现为文体,文学才有生命,才能成立。有人常常把文学的类型和文体混淆,这是错误的。他指出,中国的文体自觉意识极早,原因之一就是中国人的文学渗透在人生的实用中。从东汉到魏晋南北朝,人物的品鉴之风盛行,而对文学的鉴赏品藻,几乎全是转用评判人物的名词。这促成了对文学的整体把握,从而形成文体论的自觉,诞生出《文心雕龙》这样的重要著作。“由活的人体形相之美而引起文学形相之美的自觉,为了解我国文学批评的一大关键。也为了解中国艺术的一大关键。”(徐复观《文心雕龙的文体论》)所以,中国的文体,一言蔽之,就是人。西方学科意义上的文体,文学风格,只能对中国文体有部分的反映。

《文心雕龙》作者刘勰所代表的一众古代思想家认为,无论鉴赏文学,还是学习创作,都不可不认识文体。鉴于文体是活性的生命体,所以,局部的解剖、练习是不得法的。欧美后来对专攻修辞一项的文学训练方法也多有反省。所以徐复观疾呼,要把文学从语言学、考据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必须复活文体观。

离开具体的作品,无法对文学产生什么感知。文体的认知和演化,在漫长的历史中枝叶纷繁。要整体上把握古代文体的精神,需要从《文心雕龙》出发,从中国人的世界观,文体的生命观出发。

中国地理的特点,农耕社会的长期存在,皇权专制的政治体制,也被许多人用来宏观地考察中国文学的特性,例如对典型的尊崇,形式发展的缓慢,整体秩序的封闭等。此外,不能忽视的是,中国汉字的特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文学、文体的特点。它作为单一符号包含了音形义三要素。单音节构造使古汉语具备了简单的节律,比较容易形成讲究尾韵、对仗的方式。还有学者指出,汉语可以用自己的形式书写或音译外国文字,佛教进入中国后,大量梵文词汇进入汉语,但是它们用既有的汉字书写,这些汉字又保持其书写本土词汇时的通常用法。对外来词的同化吸收,是中国思想传统、文化传统中的一部分。汉字文学精微之美还在于它的形义:一个字是一造物,一个字是一观念。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曾提到,小泉八云走在日本的街道上,觉得招牌忽而哭忽而笑。吉川幸次郎赞叹,汉字有感情,是世界上无与伦比意味浓厚的语言。法国诗人亨利·米肖看到汉字,觉得“所有写了字的纸页,所有布满文字的表面频频**,生机勃勃……充满了右手、左手、相握之手,互相打招呼之手,永远相连之手”。

《文心雕龙》的开篇,壮丽地展现了文明的发源,文字和文学的诞生,文学和自然的关系。以文字印证《潮流图》的源头,不妨从此开始。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至若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赞曰:

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光采玄圣,炳耀仁孝。 龙图献体,龟书呈貌。天文斯观,民胥以效。

(试译:文的性质、意义很大。它和天地一起产生。为何这么说呢?从天地产生之时起就有了黑色和黄色、圆形和方形的区别。日月如一双璧玉,悬附天上,显示光明形象;山川好像灿烂的锦绣,铺陈大地,展示它的纹理,这些都是大自然的文采。仰观天空,日月发出耀眼的光芒;俯视大地,山川万物蕴涵着美。高和低确立,天和地的两仪产生。人与天、地并列为三,因为人凝聚天地的灵性,所以跟它们统称作“三才”。人为万物之灵,实际是有天地之心。有了心灵思维,就有了语言,语言确立了,文章辞采才能出现,这是自然的道理。推广到万物,动物、植物都有文采:龙凤以五彩的羽毛呈现祥瑞,虎豹以斑斓的花纹构出雄姿;云霞敷以彩色,缤纷胜过画工的巧妙;鲜花满缀的草木,无需工匠手艺的神奇。这些难道都是外界加上的修饰吗?是自然形成的罢了。至于风吹山林发出的声响,谐和有如吹竽鼓瑟的乐调;泉水击岩石的韵律,犹若击磬鸣钟的和谐。所以形体确立,声韵激发,文章就出现了。无知的自然之物还都富有丰富的文采,有心智的人难道还没有文章吗?

人类之文的开端,起源于天地未分之前的一团元气,深刻地说明神理的,要数《易经》的卦象最早。那时伏羲画了八卦的图像创《易》,孔子加上辅助性的解说《十翼》完成它。而其中的《乾》《坤》两卦,孔子特地用《文言》加以解释。语言的文采,是顺乎天地自然的本心体现!至于传说中黄河里有龙献图,伏羲氏效法《河图》画出八卦,洛水里有龟献书,夏禹根据《洛书》,酝酿出包含九类治国的大法,还有玉石书版的金字内容,绿色简牒上丹红文字的文采,这些又是谁在主宰着呢?是神妙的自然之道罢了。自从仓颉创造出文字,代替了结绳记事,文字的作用开始彰显。炎帝神农氏和太皞伏羲氏的事迹,记载在《三坟》这部古书上,可是年代太久远,事迹渺茫,文字也已无从查考。唐尧和虞舜时代的文章,文采才开始焕发丰富起来。天子舜开始唱和的歌词,已经用吟咏抒发出情志;伯益和后稷陈进的计谋,也开创了进言陈奏的风气。夏禹兴起,事业崇高而功绩巨大,各项工作都有秩序而受到歌颂,功德更显辉煌。到了商朝和周朝,文章的文采胜过了前代的质朴。《雅》诗和《颂》诗影响之下,使文章辞采显得愈发美丽新颖。周文王被殷纣王拘押在羑里受难时作《周易》,卜辞光彩照耀,像宝玉的横纹一样,内容含蓄丰富,义理精微深刻。加上周公旦多才多艺,发扬周文王美善事业,制作诗歌,辑录《周颂》,修润各种文辞。到了孔子这里,承继以前的圣人,独有他又超过从前的圣人。他编订“六经”,像打钟开始击磬结束一般集经典之大成;他陶冶性情,组织辞令;这些经典就同施政教时所用的木舌铜铃一样,只要一开启振动,千里响应,孔子的思想像珍宝一般流传下来,真可以说是发扬了天地的光辉,启发了人们的聪明才智啊!

从伏羲到孔子,远古圣王开创,后世素王发挥,没有不根据自然之道的精神来著述,也没有不推原自然的大道来建立教化。他们效法《河图》《洛书》,用蓍草和龟壳来占卜,观察天文以穷究各种变化,学习过去的典籍来完成教化;然后才能治理天下,制订出恒久的根本大法,发挥光大圣人的事业,使文辞义理发挥最大的作用。由此得知,自然之道通过圣人而表现于文章著作,圣人也通过文章才得以阐明自然之道,圣人文章普遍使用而没有穷尽,天天运用也不会觉得匮乏。《周易·系辞上》里说:“能够鼓动天下的东西,主要在于文辞。”文辞之所以能够鼓动天下,就是因为它正是自然之道的文采。

赞曰:自然之道本是微妙,穷究这神理并因之来设教。光辉的圣人孔子使仁孝的道德得以宣扬,黄河里龙马负图献出八卦的形体,洛水中神龟负书呈上九畴的相貌。圣人观察这些上天所显现的文章,人民都去学习圣人由此创造的文化。

(注:《文心雕龙》全书中单独用“文”字共三百三十七处。刘勰用文来指文学或文章,但有时也用来指广义的文化、学术,有时指作品的修辞、藻饰,有时则指一切事物的花纹、彩色。第一句中的“文”字是泛指,包含一切广义狭义在内。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序》也是类似《原道》的源头性论述。美国学者刘易斯·芒福德说过“起初语言的功能不是传递具体信息,而是为原始人类在生存的每个层面都找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