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熙先生说,清末以来有三种对待汉字的思路:(1)汉字改良,尽量采用简体字。(2)汉字改换,加注音,“注国音可,注土音可,注于文字之旁可,单用而注出口中之语亦可”。(1930年4月19日国民政府训令)(3)汉字改革,另造一种拼音文字。注音符号是汉字改换,国语罗马字是汉字改革。而汉字改良发展最慢,1930年代初期仍在研究讨论中,未能实施。(《国语运动史纲》18页)
1922年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第四次大会上,钱玄同提出《简省现行汉字的笔画案》(载1923年《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陆基、黎锦熙、杨树达联署。提案说:
我以为改用拼音是治本的办法,减省现行汉字的笔画是“治标”的办法。那治本的事业,我们当然应该竭力去进行。但这种根本改革,关系甚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目的的。……但现行汉字在学术上、教育上的作梗,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不可不亟图补救的方法!我们决不能等拼音的新汉字成功了才来改革!所以治标的办法,实是目前最切要的办法。
他主张减省汉字笔画,应该基于当时通行于民间的简体字,主要是宋元以来俗字。如果不够用,可根据民间俗字的八种构成方法添造新字,主要用草书楷化(東作东)、采用古体(禮作礼)、同音假借(薑借姜,乾借干,幾借几)三种方法,其余整体删减(壽作寿)、仅写部分(聲作声)、部分简写(劉作刘)、改用简单音符(燈作灯)、另造简体(竈作灶)五种方法少用。
提案说:
这种通行于平民社会的简体字,在明清以降,今日以前,都是用在账簿、当票、药方、小说、唱本上面,所谓“不登大雅之堂”者。我们现在应该将它竭力推行,正式应用于教育上、文艺上,以及一切学术上、政治上。
我们不认它是现行汉字的破体,认它为现行汉字的改良之体。正如我们对于白话文学一样,不认它是比古文浅鄙的通俗文学,认它是比古文进化的优美文学。
这种“向下”的眼光,与当时的民主潮流、白话文运动、民间文艺运动等是一致的。这个提案通过后,组成了汉字省体委员会。
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高凤谦(高梦旦)和中华书局的陆费逵都表示支持,他们清末以来一直是这样主张的;只是钱玄同主张重印古书也用简体字,他们表示可以不必。
当时胡适、黎锦熙等人认为,简体字应该在民间流行的简体(“破体”“俗体”“小写”)字的基础上收集整理,而不是成体系的新造。胡适说:
我是有历史癖的;我深信语言是一种极守旧的东西,语言文字的改革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但我研究语言文字的历史,曾发现一条通则:在语言文字的沿革史上,往往小百姓是革新家而学者文人却是顽固党。从这条通则上,又可得一条附则:促进语言文字的革新,须要学者文人明白他们的职务是观察小百姓语言的趋势,选择他们的改革案,给他们正式的承认。这两条原则,是我五年来关于国语问题一切论著的基本原理,所议我不须举例来证明了。(1923年《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卷头言)
黎锦熙说:
“小百姓”运用汉字本来是很有限的,他们业已“创造”的“破体字”,如果调查齐全,我想没有什么不够。假如不够,不够就不够吧。最大限度也只能在将来的《简体字谱》中再挑一些“固有而较适用”的出来大家提倡,却不可创造新的,因为“简体字”的“创制权”完全操在“小百姓”手里,文人学士乃至政府都不可滥用此权,滥用了也是行不通的(唐朝武则天皇后就可为证)。(《国语运动史纲》25页)
他认为新造的简体字和新造的拼音文字,对“小百姓”来说是一样的难学,一样推行困难,还不如直接推行后者划算。假如新造简体字推行后,繁体字同时存在,麻烦就更多了。他提出一个“自然”的原则:
我很赞成“简体字”运动,认为是提倡“大众语文”的现阶段中应该做的事情,但是须在“自然”的原则下很自然地做去,就是不可强定系统,臆造新体。
1930年,刘复(刘半农)、李家瑞的《宋元以来俗字谱》出版,同时陈光垚等有专论、专著出版。1932年教育部公布《国音常用字汇》,“对于习见之简体字,酌收若干,用小字附注于普通体之下,以示提倡”。除此之外,没有多大成绩。
1934年,钱玄同在国语会提出《搜采固有而较适用的“简体字”案》(载《钱玄同文集》第三卷):
【理由】……普及简体字,先要规定简体字的写法;要规定简体字的写法,先要搜采固有而较适用的简体字做材料。有了这种材料,便可就其中选取最适用之一体定为标准的简体字;有了标准体,便可用其偏旁而为新的配合。这一配合,简体字便多多的增加了。要是还嫌不够,便可参考这些固有材料所用减省笔画的方法而造新的简体字。所以搜采固有而较适用的简体字,是规定简体字的预备。固有的简体字,其可取材者约有六处:(一)现在通行的俗体字;(二)宋元以来小说等书中俗字;(三)章草;(四)行书与今草;(五)《说文》中笔画简少的异体;(六)碑碣上的别字。
【办法】拟就上列六类中,搜采较适用之简体字,编为《简体字谱》一书。
从这里能看出来,钱玄同与黎锦熙的“自然”观点不同,他还主张偏旁类推简化,并对仿造简体字持开放态度。
20世纪30年代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和大众语运动中,在上海等地还出现推行简化字的“手头字运动”。1935年春,上海成立了手头字推行会,在各大报刊上发表了《推行手头字缘起》,刊印选定的300个手头字。在这种形势下,1935年,钱玄同主持编写的《简体字谱》草稿完成,收字2400多个。在此基础上,8月21日,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简体字表》,收比较通行的俗字、古字、草书楷化字共324个(图73)。因遭到国民党元老、考试院长戴季陶、湖南省主席何健等人极力反对,1936的2月又通令收回。
周有光:“据说是死硬分子戴季陶向反动头子蒋介石下跪‘为汉字请命’,蒋就下令教育部‘不必推行’。”(《汉字改革概论》325页注3)洪炎秋:“教育部公布了这第一批简体字之后,不意何健主席一纸通电,反对于先,戴传贤(季陶)院长痛哭流涕,阻止于后,遂致教育部的一番理想,不得不因而搁浅。”(见洪著《语文杂谈》207页,1978年台北国语日报出版。转引自谢世涯《新中日简体字研究》58页注10)
同期影响比较大的简体字研究成果还有容庚的《简体字典》(1936),收4445字,多为基于草书的成体系的改造字;陈光垚的《常用简字表》(1936),收3150字,约一半基于草书,四成来自俗体又经过作者改造;北平研究院字体研究会的《简体字表》(1937)第一表,约收1700字,字字有出处。
图73 《第一批简体字表》(局部)
另有国民党元老、著名书法家于右任(1879~1964)先生的《标准草书》(1936),按千字文的顺序系统地收集、整理了历代名家草字一千余个,草楷对照,个个标明出处,并在凡例、例释中对符号系统进行了解释。于右任持“识楷书草”的文字改良观点,与章太炎兼习章草以便速写一致。他于1932年在上海组织了标准草书社,致力于推广系统、规范的标准草书。章太炎、于右任可以说是现今“识繁写简”观的源头。
因学术上把推行注音字母、国语罗马字看作治本的办法,而把汉字简化看作治标的办法,不够重视,更因为国民政府权威不够,民国时期的汉字改良运动没有在政府层面得以推行。这个时期的学术研究和社会推行运动为后来新中国的文字改革奠定了比较好的基础,新中国第一批简化字即是以钱玄同《简体字谱》草稿为基础;另一方面,新中国的文字改革运动也把汉字改良看作治标的办法,再加上盲动激进取代了自然无为的态度,导致很多问题。
中国古人对典籍、文字往往持恭敬态度,不能随意改字、造字;改字、造字被看作浅薄狂妄的表现。这大概是汉字保持很强的延续性的一个原因。但另一方面,在历史长河中汉字又是时时生灭,变动不居的。
好比一个碰到爱情的古人会去烧香,不管信不信佛;现代人则会上网算星座,不管相不相信爱情。——只是压压惊。改元,改历法,给自己改名字,进而给天、地、日、月、时间、空间改名字,都是武后给自己压惊的小巫术。
小学课文《闰土》节选自《故乡》,文中有一段诗情画意的想象:“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逃走了。”这“猹”是什么呢?鲁迅1929年给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儿童世界里的角色常常没有名字,或者被儿童赋予一个怪异的新鲜名字。如果这里写一个“獾”,是不是童话意味就少了一分呢?
晚清以来为了翻译现代科学著作,尤其是化学著作,用音符加意符直接造出一些字,如“锌、镭、铀、氢、氧、氮、氯、烷、烯、炔、醚、酚、醛、苯、蒽、芘”等。
翻译外国人名常常依照中国人名用字习惯,比如女性名爱用草字头、女字旁的字来译音,如“茜、莉、莎、娃、娜”。其中“茜”字,汉字中原读qiàn,指一种可用作红色染料的草,译音用时按声旁“西”的现代音读xī。现在中国人取名用这个字,一般读qiàn,偶尔也有读xī的——根据“名从主人”的原则,这也不能说错。“娜”原读nuó,有纤细柔美的意思;而翻译外国人名或中国人取名,都按声旁“那”的现代音读nà。
汉字“〇”一般作为“零”的替身,用在数字中表空位。“零”字笔画多不便写,看起来跟其他数字也不协调。比如“二零一七”就不如“二〇一七”好写好看。“〇”很久以前就有了,在一些古书页码中能看到。但直到1979年它才被承认是“字”,正式收入“汉字族谱”——《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
前面我们说武则天造了一个“〇”(星)字,到现在也没有被承认。
1920年代以后,苏联为一百多个少数民族中的六十多个(包括东干族)新创或改订了文字。中国的拉丁化运动即发源于此。
新中国成立后为少数民族新创、改订文字,显然渊源在此。受苏联民族政策和语言政策的影响,1950年代末期以来,中国政府组织语言文字专家先后帮助12个民族设计了18种文字方案。在教育、普通话和大众传媒日益普及的大形势下,现在这些新创文字渐渐荒废。彝族、傈僳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原来就有文字的民族,其新创的拉丁字母文字后来基本被废弃,又恢复到民族文字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