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罪(1 / 1)

她并不讨厌亚瑟,不过她深爱着兰斯洛特。桂妮薇儿只会把这些话留在自己心底。

北方的竞技结束后,参加者全都回到城堡,唯独不见兰斯洛特的身影。她一心祈求他归来,却一直音信全无,那些她不想见的人骑马列队进入卡美洛,看了也没用。她在第一天数着第二天,在第二天数着第三天,终于把双手手指全部数完,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仍然冀盼着他回来。

“迟到的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看来亚瑟并不太担心。

挑高房间的正面,有两级以石子砌成的台阶,厚重的毛地毯覆盖了约一半的面积。台阶上方,亚瑟悠闲地倚在巨大的座椅上。

“好几天,好几个月都没联络……”桂妮薇儿似答非答地回应。她待在国王左方,相距约两尺,纤纤玉指交叠在扶手上,膝盖下方被长衣裳掩住,看不出鞋子在哪个位置。

虽然她的回答冷漠,听了那人的名字,心跳还是会加速。才刚聊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就此冰冷地结束,未免太可惜。桂妮薇儿又开口说:“迟到的人回得比较晚,有这条规定吗?”说着,她扯动一边嘴角微笑。女人笑的时候特别危险。

“没有迟到的规定,只有恋爱的规定。”亚瑟温厚地微笑。亚瑟的笑容别有含义。

听到“恋爱”这个字眼,桂妮薇儿胸口感到一股锥心之痛,吓得跳起来。耳里传来“咻”的一声,热血翻腾。亚瑟佯装视若无睹。

“那只袖子的主人才美。”

“那只袖子?袖子的主人?很美是什么意思?”桂妮薇儿的语气激动。

“白色翎毛配上红色头巾。应该是某个人的礼物吧。怪不得他要系上。”亚瑟再次哈哈大笑。

“你在说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说对方很美,应该是一名美丽的少女。已经十日与她相伴,如果这几天还能在她身旁,不知该有多幸运。他大概不会再到卡美洛了吧。”

“美丽的少女!美丽的少女!”桂妮薇儿连续叫了两次,用轻薄的鞋子跺了石子地三次。约莫二尺长的披肩秀发,每一缕都描绘着波浪。

“对丈夫忠贞不贰”是神明自古以来的教诲。大家都知道遵守神的训示使人心安。抛弃了那份心安,才能把抛弃之后的痛苦化为喜悦。春风无意花自开,花儿有罪,只不过是俗世的流言。刻画恋情的明镜,乃是有德之镜。这个念头应该足以成为抛弃众人与俗世的慰藉。“如今我心烦意乱,无法怀抱此念头,我的脚凳已经翻覆,完全失去立足之地。如果我们能像铁片与磁石,自然而然地紧密相吸,我将不惧责难,越过那道担心世人目光的关卡,来到你身边,只愿终身与你相伴,然而,这愿望会使磁石化为打火石,受到吸引的铁片则会从无边天际坠入地府。我所坐的扶手椅将会出现一个窟窿,我所处的座位地板将会崩塌,我踩踏的大地即将龟裂,支持我的人悉数消失。”桂妮薇儿双手抱臂,以几乎要压碎骨头的力道,往左右推压。一只手用尽全力,放在另一只手上,她只想到无人之处,发泄胸中的痛苦。

“怎么了?”亚瑟问。

“没什么。”这答案不仅没能欺瞒亚瑟,更骗不过自己。她所能做的,只有“不知为不知”。坦白说,她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脱口说出了真心话。

退去的浪潮折返时,将忘却退去的心情,反过来以吞噬海岸之势,比之前更加凌厉,就连浪潮自己都要大吃一惊。意料之外的信息打在心上,使桂妮薇儿失去冷静,也失去自我,于是有别于以往的悲伤油然而生,回到她身上。亚瑟似乎一无所知,惊讶的眉眼集中在她的额头上。当桂妮薇儿醒悟他是自己的夫婿时,亚瑟已不再是不久以前的亚瑟了。

悔恨伤害别人之罪时,懊悔程度更甚于没发现负伤之人的伤口。“向圣徒抽鞭时,对罪过的恐惧,会由鞭子传到自己身上,接受惩罚,于是我自行为犯下的过错忏悔。在怀疑我的亚瑟面前,我内心的痛苦远甚羞愧之情。”桂妮薇儿感到一股冷彻入骨的寒意。

“别人的事,我比他还清楚。以前我还不识恋爱滋味,如今娶妻之后,不知已过了多久。红色衣袖的主人思念兰斯洛特,应当如同你对我的思念。若那是礼物,十天、二十天忘记回来,也很正常,不应该责备他。”亚瑟以怀疑的目光望着王妃。

“美丽的少女!”桂妮薇儿第三度重复这几个字。这次她的声音不再尖锐。即使如此,也不带一丝怜悯。

亚瑟稍微转动倚在椅子上的身子:“还记得你与我第一次见面的往事吗?那是一丈余的石头十字架还深埋在地底,植物正要爬藤的春季。我迷了路,走进教堂打算小歇片刻,你说是谁站在镶嵌银饰的祭坛上,天空色的外衣从肩膀垂下,金黄色的秀发如云。”

女子只用颤抖的声音说:“嗯。”那是一段她不想忆起的往昔,她本以为现在唯有遗忘才能安心,没想到对方忽然清楚地描绘那些情景,令她难以承受。

“我不安地等待那些可以抛弃的人回来,直到听见你用没什么精神的声音跟我说话,我只觉得有位至高无上的玛利亚站在这座教堂的神坛上。”

逝去的日子,再怎么追逐也没有用,也无法永远葬送于黑暗当中。即使誓言永不忆起,当心灵中箭之时仍然会冒出陈旧的火花。

“我问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回到城堡,你摇动金黄色的秀发,点头说你愿随我到天涯海角。”亚瑟讲到一半时起身,双手按在桂妮薇儿的脸颊上,由上往下俯视王妃的脸庞。过了一会儿,新的爱之浪潮,随着新的记忆再次席卷而来。王妃的脸庞有如尸体那样冰冷。亚瑟忍不住放开按在她脸上的手。这时,回廊远方传来人们的脚步声,夹杂许多像是辱骂的声音,逐渐逼近亚瑟的房间。

挂在入口的厚重帷幕尚未拉开,长及地面。脚步声来到门口,不久,垂挂的帷幕一分为二,一名发量丰厚的高大男子现身。他是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也没打一声招呼,径自走到房间正面,停在国王站立的高台之下。随后走进来的是亚格拉宾,他粗壮的手臂垂在宽大的袖子底下,硬挺的衣襟裹住他的红色颈子,男子的浑身肌肉几乎都变了色。两人进来之后,其他人几乎没有时间犹豫,争先恐后,闹哄哄地走进来,只有莫德雷德站在最前方,其他人在他后面排成一列,总共有十二个人。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莫德雷德向国王行礼后抬头,中气十足地说:“请问惩罚罪人是国王之务吗?”

“毋庸置疑。”亚瑟露出再自然不过的表情。

“即使罪人的身份高贵,您也不会迟疑吗?”莫德雷德再度向国王发问。

亚瑟拍拍胸口:“黄金头冠不应戴在罪人头上。天子之衣也无法掩饰罪过。”他在高台上挺直身子,披在肩上的红衣敞开,白色内里闪动皓雪一般的光辉。

“若您发誓无法饶恕罪过,切莫宽恕坐在您身旁的女人。”莫德雷德毫不客气地用一根手指指向桂妮薇儿的眉心。桂妮薇儿迅速起身。

茫然的亚瑟像是遭到雷劈的哑巴,盯着站在那里有如自地面凸出的岩石之姿的人。先开口的是桂妮薇儿:

“你想罗织罪名吗?你有什么证据,我又犯了什么罪呢?皇天在上,你可别胡说。”她抽出纤纤玉手,高举至空中。

“罪名只有一个。去问兰斯洛特吧,他就是证据。”他以老鹰一般的锐利眼神扫视后方,排成一列的十二人全都高举右手,异口同声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其罪难逃。”

桂妮薇儿几乎倒下,她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幽幽地喊着:“兰斯洛特!”国王陷入两难。披在他肩上的绯红外衣翻出半个内里,右手掌心朝向十三名骑士,犹豫不决。

这时,“好黑……好黑哦”的喊叫声在城堡中响起,宛如远方鸣响的寒风窈然传来。不久,临河的水门随着生锈铁链的嘎吱声开启,声音响彻天际。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看来此事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