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袖(1 / 1)

楚楚可怜的伊莲,宛如一株从未见过世面的紫花地丁,为亚斯多兰特古城照耀光明,又如同悄然陨落的春夜之星,经年累月后染上深紫色的露水。造访此地的人原本不多。同居于此的只有两位兄长与眉心已经花白的父亲。

“敢问骑士何时离开?”老人口气温和地问道。

“我必须参加北方的竞技,为此策马狂奔。现在白日不若夏季漫长,一不留神天色已黑,在黑暗的路上,道路分歧,不知该前往何方。将马留在此地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蒙受留宿一夜之恩,我却无以为报,实感羞愧。”回答的是脱去铠甲,身着黄衣,正襟危坐的骑士。他浑然不觉驰骋于在夏洛特时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岩石凹洞的秋水之中,直到如今,找到歇脚之处,他原本苍白的脸庞显得更没有血色。

伊莲将娇小的身子藏在父亲后方,不知道是吹了什么风,竟把这威风凛凛的壮汉吹到亚斯多兰特来,她偶尔越过瘦弱如鹤的父亲的肩膀,从羞赧的睫毛下方望着兰斯洛特。如果手上有油菜花或者豆子花,也许可以跟她嬉戏吧。在这高耸涧底呼啸的松枝,没有可供白蝶飞舞的路,也没有能收起薄翼歇息之处。

“我只是厚着脸皮借宿的人。”过了一会儿,兰斯洛特说,“我想参加明日举办的比赛,但是我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迟到的我是什么来历。可否向你借用没人见过的盾牌,新旧不拘。”

老人突然拍拍手,“我正好有你想要的盾牌,就借给你吧。我的长子齐亚之前在骑士竞技中受了腿伤,如今仍然无法下床。当时他拿的是白底染上红色十字架的盾牌。他只参加过一场比赛就受了伤,他的伤还没痊愈,赤色十字架空虚地挂在墙上,逐渐老朽。你就拿着它,让众人眼睛为之一亮吧。”

兰斯洛特用力握着手臂说:“那是应该的。”老人又接着说:“我的次子拉维是个外表健壮的年轻人,没能参加亚瑟王举办的盛大比赛,对骑士来说实属可惜。请带着他,让他跟在你的栗色马匹之后吧。我已经交代他赶在明天上路。”

兰斯洛特不假他想,平静地说:“我知道了。”老人脸颊上交叠的皱纹,掀起一波喜悦的浪潮。伊莲心想,如果我不是女子,我也想同行。

依偎在树干的藤蔓,缠绕交错,几世都不曾分离,你我于夜间相识,日间别离,不是我应该依靠的日月。若我这纤瘦身子能依靠其上,即使无根,也不会被吹拂树干的狂风吹倒。我不会依偎在你身上,我将悄悄斩断这不为人知的恋爱情丝,任你离去。当爱消融之时,露水深底之光,将残留在我的眼底。我所居住的城堡已经老旧,有生以来,我已经历过十八个春季。当悲伤的情绪高涨,将如同深锁的云朵自然放晴,使美丽的阳光照耀大地。洒满原野,洒满山谷,温暖的阳光传到千里之外。方才与开朗的你眉目相接,我的感觉就像走出深穴,受到天下的春风吹拂,我们甚至没能说上话,明天就要离别,真是太无情了。

蜡尽始惜更,更尽客已眠。客人入睡后,伊莲舍不得合眼,她用尽一切方法,才能阻止自己将男子的身影烙在瞳孔深处。她勉强自己闭上双眼,欲将他的身影驱逐,不知不觉中,他的身影早已潜进她的眼底。有几个夜晚,她受到痛苦的梦侵扰,惊惧不已,因为那些使灵魂消逝的鬼故事而发抖。不能成眠的夜晚,鸡鸣使她喜悦地醒来。然而,恐惧与痛苦,全都是她渴求安稳造成的反弹。将梦魔置于可爱的我之前,这是鬼怪作祟造成的恐惧与痛苦。今夜,她的烦恼并非如此,她的灵魂消逝,终于获得所求之物,吃惊、迷惘,末了悲惨又迷乱。她已经不能掌控自己,为了方才所见之人,好奇、诧异、悲伤、烦恼。曾几何时,她化为兰斯洛特,心已经不再平静。有人呼唤伊莲时,应答的不再是伊莲,而是把马匹停在中庭,从长护目的头盔深处抬头仰望高楼的兰斯洛特。再次呼唤伊莲,伊莲将回答“我是兰斯洛特”。若你问伊莲是否已经消失,答是。问她上哪儿了,则答不知道。伊莲已经潜进微细的毛孔中,再也无法回到往昔的模样了。伊莲有八万四千个毛孔,将八万四千壶香油倒到伊莲身上,日日润泽肌肤,已经潜进毛孔的伊莲终究不会现形。

不久,伊莲拉开房间的帷幕,取出挂在墙上的长袍。点亮蜡烛,可见火焰般的大红色。这件衣服十分鲜艳,宛如吞没房里的夜色,聚集正午的阳光。伊莲将衣领挂在右手,以炫目的眼神看了好半晌,不久,她举起左手的带鞘短刀,挥动两三次。地板传来细碎的声响,闪光瞬间掠过眼前,隐匿于深红之中。只见她毫不惋惜地切下美丽衣物的一只袖子,碎片从刀鞘轻轻飘落。手上的烛台瞬间失去遮蔽,一阵风吹来,迅速熄灭。室外弦月之空的夜色更深了。

在右手心的袖光指引之下,伊莲穿越黑暗,走出自己房间。右转是哥哥的房间,左转走到尽头则是今夜那位客人的寝室。女子如梦似幻的柔软身影,仿佛脚未踏地,比影子还安静,她停在兰斯洛特的房间前,扰乱兰斯洛特的梦。

梅林听说亚瑟王即将迎娶桂妮薇儿,困惑之际,拥有预测未来能力的他只是摇头,不同意这件喜事。这女人未来将爱上意外的人,娶了她,你将会后悔,梅林不停地劝诫。“当时听了这件事,我还未犯下罪过,也不知意外之人的身份。当我得知意外之人是谁,我只恨自己在天下苍生之中,竟遭逢这悲哀的命运,我沉浸于喜悦的幸福之中,不想斩断这苦痛交杂的绳索,直到今日。我也不愿心有愧疚。愧疚中的甜蜜十分美好。我甚至认为只有愧疚才能酿出蜜,直到同桌的骑士怀疑我的那一天,我都不会抛弃王妃。”然而,当怀疑累积成证据之时,桂妮薇儿将遭到逮捕,绑在柱子上遭受火刑,想到此,兰斯洛特怎么也无法入睡。

正当他无法入眠之时,门口传来轻微的碰撞声。他的头离开枕头,暂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四周又恢复宁静,连古城的亡骸都不曾经过,悄然无声。

碰撞声再次响起,几乎跟敲门声一样响亮。兰斯洛特确认来者是人类,缓缓起身说:“是谁?”半拉开门。手中的烛火本来照在自己身上,他重新拿好,这次用来照亮站在门口的少女。少女的脸庞隐没于红袖的影子里。尴尬的可不只是灯火。

“在这深夜里,你迷路了吗?”男子吃了一惊,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不认识路才会迷路。在我住了许久的家里,就连老鼠都不会迷路。”女子以微弱的音量干脆地回答。

男子只是惊讶地望着女子。女子以不足一尺的红绢,藏起她貌美如花的脸庞。比别人红润的丰颊色彩,不知是血流加速造成的,还是鲜艳绢丝造成的。只见她藏不起来的鬓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头上插着三朵围成花圈的白玫瑰。

白色清香扑鼻而来,当兰斯洛特总算认清绢影底下有几朵花的时候,桂妮薇儿诉说的梦蓦然回到他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全身无力,吓得差点儿抛下手中的蜡烛,这才回过神来。少女站在他面前,如何能知道他的想法?

“红色代表一个人的真心。愿你听从我的请求,收下这只满含羞赧之情的袖子。愿你将它绑在铠甲上,赢得胜利。”她将那只袖子往前推,强求他收下。男子不肯轻易同意。

“不肯收下女人的礼物,你还算得上骑士吗?”伊莲像是求他做决定,由下往上窥探兰斯洛特的脸。受到窥探的一方紧闭薄唇,右手半接过那只火焰般的袖子,困惑的眉心刻画他的想法。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曾六十余次亲临大小战场,无数次登上竞技场,与人比画长枪。至今从不曾带着佳人馈赠之物参加比试。拒绝情深义重的主人之女的深情礼物,未免有失礼仪。”

“别说什么礼仪了。我并不是为了礼仪才在深更半夜过来。我来这里,是为了将这只?子送给了不起的勇士。诚心希望你收下。”看她坚持到这种地步,他反而无法改变娇弱少女彻夜未眠的决心。兰斯洛特十分困惑。

“在卡美洛集合的骑士,从我盾牌上的纹章,无法得知我的实力。更没见过我手臂上、我铠甲上的美人礼物。在明天的比试中迟到,没办法从头开始参与,都是因为我中途改变心意造成的。也许人们从此称我为骑马跨入竞技栅栏的兰斯洛特、迟到的兰斯洛特。然而,我迟到乃是因为一场病,若别人问我迟到是否真的是因为生病,要我拿出证据时,我无法回答。幸好现在借来不认识之人的盾牌,绑上不认识之人的袖子,在打倒二三十位骑士之前,我要把脸蒙紧,直到傍晚再报上兰斯洛特的名号,吓吓大家,一定不会有人觉得我故意迟到,说不定还有人认为我卧病的战略十分有趣。”兰斯洛特总算打定主意。

房间里,只有道具闪耀光芒。兰斯洛特用一只手轻松举起直立挂在铠甲身上的盾牌,放在女子面前说:“将美好之人的真心绑在铠甲上,是骑士的荣耀。谢谢你。”他从女子手中接过那只袖子。

“你肯收下吗?”她露出单侧脸颊的微笑,宛如山谷之间的姬百合在晨光之下,密集的露水了无痕迹地消失。

“我把这面没能在明日竞技登场的盾牌留下,充当我们再会的纪念品。请你留着,直到我再度行经此地。”

“我会守着它。”女子跪下,以双手抱住盾牌。兰斯洛特将长袖举到眉心,说:“红色啊红色。”

这时,楼橹上的乌鸦啼起,夜色慢慢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