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姑娘不能看见俗世原本的风貌,只能看映在镜中的世界,她独居在高楼之中,只能透过镜子观看现实世界的人。如何结交坦诚相对的友人?
聆听着发出恋春之啼的各式鸟鸣,正想看看隐于树叶之下的羽翼之色,却不是走向窗边,而是走向嵌在墙上的镜子。镜中鲜明地映出羽翼之色,甚至正确地反映出日光之色。
那大概是在夏洛特田野中割麦的男子与捣麦女子的歌声吧。当外界的声音,越过山谷,越过河流,细如游丝一般,在高楼响起之时,夏洛特姑娘掩住倾听之耳,再次面向镜子。河岸另一头烟柳的尽头,从那不知是天空还是原野的模糊地带倾泻而出,应该是悲伤的音调吧。
夏洛特路上的行人,悉数映照在夏洛特姑娘的镜中。她见到一名头戴红帽、看似骑士的人策马前进;她看见白须男子身着宽袍,长手杖的前端绑着木瓢,四处巡礼的模样;还有一次,她见了从头到脚只穿着一件雪白外衣,看不清五官与手脚,边走边以巨大的声响敲击钲的人。夏洛特姑娘自然无从得知,这残酷的行为是为了亲身昭告天下染上麻风病乃是前世的罪业。
行旅商人背上的包裹中,有红色丝带、白色内衣,或是珊瑚、玛瑙、水晶,还是珍珠呢?如果不把包裹打开,镜子也照不出其中之物。镜子照不出的事物,自然不会映在夏洛特姑娘的眼中。
镜子映照好几个世代,今生则照出夏洛特的万事万物。未经选择,悉数照出每个角落,因此夏洛特姑娘所见之物亦无穷尽。然而,镜子照出影子后消失,消失后又映照出来。想永远停留在镜子里,就像要太阳永远高挂天际一般,都是难事。夏洛特姑娘时常怀疑:因为现实并非影子,所以才会无止无尽吗?抑或是现实世界本来就是影子?无法亲眼看这世界,因此无法判断是否为影子。这偶尔冒出的杂念,使她想冲到窗边,见识镜子外的世界。当夏洛特姑娘从窗边看世界时,就是夏洛特姑娘遭到诅咒之时。夏洛特姑娘被困于镜子中有限的天地里,隔着一层、两层,即使将广阔世界裁切成四方形,自我毁灭的时刻也不会提早到来。
然而,她能听见现实世界被罪恶侵染的声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出于这样的安心感,镜子里的狭窄宇宙虽小,却不需要站在会遇到一堆麻烦事的十字路口,也不用担心行人的反应。因果的浪涛一旦掀起,万顷之乱将永无止境,头、手、脚全都卷进旋涡里,不知要迎来什么样的结局。若说卷进旋涡里的人比较聪明,那么独居于高楼,分不清银白光线的正与反,在缩小的虚幻世界中,过着虚浮的生活,可以说是痴傻的极致吧。她不是直接观看活动的世界,而是借助不动之物的力量来观看活动的世界,从旁窥探世界。从定律来思考生死乾坤,在宁静之中描绘五彩色相的世界。如此看来,这女子的命运也十分可悲,夏洛特姑娘心浮气躁,急欲亲眼见识窗外的世界。
镜身不足五尺。也许是梅林的法术,将黑钢的黑色抛磨成原本的白色。以魔法闻名的他说:“镜面蒙雾之时,若秋日升起,雾气仍未消散,则是不吉之兆。当雾镜迷蒙,又听闻芙蓉出水之声,此时危险将降临到镜中人身上。若无来由的声音响起,镜面出现纵横白线之际,应做好一死之准备。”夏洛特姑娘早已不记得自己面对这镜子的悠长岁月。早上对镜,傍晚对镜,日出对镜,月升对镜,甚至遗忘恶兆之事,夏洛特姑娘做梦也想不到镜子会蒙雾、结露甚至碎裂。森罗影像行经晶莹表面,宛如面临湛然无声的秋水,缤纷地离去之后,化为太古无色之境,于眼前现形。熔铸为无限往上延伸的天空,敲打后将声音集中于五尺之中,夏洛特姑娘日日夜夜看着这镜子。
日日夜夜看着镜子的女子,日日夜夜坐在镜旁,日日夜夜织着梭布。有时她在天亮时织布,有时她也会在天黑时织布。
听闻夏洛特姑娘的摆梭之音者,无不立于凄凉的山丘上,畏畏缩缩地仰望高楼之窗。夏洛特姑娘在山丘上的住宅宛如父母子女相继离世,孤单一人,恨叹自己长寿的老年人。从爬满藤蔓的老旧窗口流泻而出的梭子声,有如不间断的钟摆急着刻画每一刻。那声音却是现实世界的声响。在宁静的夏洛特,就连空气都十分沉重,唯有这迅速又隐约振动的梭子声,永远不断运转。这寂静,远胜过无声的寂静。行人畏畏缩缩地仰望高楼,又掩耳快步离开。
夏洛特姑娘织的是不断的梭布。在嫩草厚实茂密的底布上织入下沉的风铃花,色彩浓郁,甚至不知花影何时才会浮现。在蜿蜒的广阔海域中,漂浮着白雪与碎浪之花,将一片薄布叠在深不见底的色彩中。有时则是黑色底布,以燃烧火焰之色,描绘出十字架。浊世蔓延的罪障之风,吹遍天下每一个角落,仿佛进入织成十字的经纬之中。唯有火焰脱离梭布,烧尽女子昏暗的房间,呈现异样的光辉。
纵横交错,将恋爱之线与真诚之线织成布,化为双手交叠于肩膀、仰望天空的玛利亚。以疯狂为经线,以愤怒为纬线,织出冰雪风寒之夜,呈现李尔王白髯在荒野中飘动的身影。将羞耻的红色与可恨的铁色捻在一块儿,再加上每次见面就能判读人心的温和黄色,以及自恋的紫色,就化为**魔鬼的少女以容貌自豪的模样。长长的衣摆如云朵般缠在身上,肯定是无法告诉别人的紊乱心愿之线。
夏洛特姑娘的双眼深邃,额头宽广,唇瓣亦不似一般女子的薄唇。自从夏日升起,计时的沙漏已经落完九回,现在肯定刚过正午。射入窗子的阳光亮得炫目,室内却宛如不曾经历夏季的洞窟,十分阴暗。房里的亮光唯有五尺铁镜及披在肩头的长发。右手抛出梭子,左手接住,女子突然看了镜子一眼。本以为镜子那比刀剑还要亮的寒光,将会一如往常地照亮每一个角落,甚至连身上的寒毛都一清二楚,天啊!不知是不是无声无息的雾气,镜子表面仿佛承受巨人的鼻息,失去光彩。就连过去那些清晰可见、在夏洛特河沿岸连绵不断的柳树,都隐匿不见了。在柳树之中流动的夏洛特河也消失了,更别说是沿着河流往来的人影。梭子声戛然而止,女子的眼皮与黑色睫毛一起微微颤抖。“是凶兆吗?”她大叫着来到镜子前,雾气一扫而空,可见一如往常的河流、柳树与人。梭子再度移动。
不久,女子以人世几乎不曾听闻的悲伤音色歌唱:
如梦初醒地活在这虚幻的现世,
无论往昔或今日,活着多辛苦。
映出动人恋情的镜子啊,
朝朝夕夕,映出色彩吧。
镜里的柳树远远地随风摆动,突然射入一道银光,扬起一层又薄又热的尘埃。银光由南往北,笔直地接近夏洛特。女子像是瞄准小羊的大雕,明知是影像,眼睛依然眨也不眨地盯着镜子瞧。她看见两里远的柳树尽头,有个旋风一般穿越树木的身影,阳光洒在锻造的钢铁铠甲上,约一尺的白毛在同为钢铁制成的头盔护目上飞散,灿烂地随风摆动。雄壮的栗色马匹头部与胸部都裹着皮革,装饰着铆钉,有如将散落于秋夜的星宿集中于一处。女子屏着气息,睁大双眼。
那人沿着弯曲的河堤,将马脖子稍微往左弯,调整方向,本来只能见到侧面,如今正面对着镜子前进。他把粗大的长枪放在置物架上,左肩挂着盾牌。女子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盾牌上的图案,那名骑士却突如其来地加快脚步,仿佛要冲出这面铁镜。终于来到眼前时,女子忍不住抛下梭子,对着镜子高喊兰斯洛特。兰斯洛特头盔护目底下的双眼闪耀,仰望夏洛特的高楼。骑士的锐利眼神与女子宛如整捆缝衣针一般锐利的目光,在镜里不期而遇。这时,夏洛特姑娘再度呼喊:“兰斯洛特爵士。”她突然跑到窗边,将半张苍白脸孔推进世界。一人一马,气势冲破高楼。
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明镜突然碎成两片。破碎的镜面又如同冰一般碎裂,化为碎片,在房间里飞舞。将七八卷织到一半的布帛切成碎片,明明无风,碎片却一起飞扬。红线、绿线、黄线、紫线纷纷松开、断裂、崩解、交缠,宛如土蜘蛛结成的网,缠绕于夏洛特姑娘的脸上、手上、衣袖上、长发上。“兰斯洛特杀了夏洛特姑娘,杀死兰斯洛特的也会是夏洛特姑娘。承受我临死的诅咒,赶往北方吧。”女子双手向天空高举,宛如承受侵袭朽木的强风,扑倒在五色丝线与形似冰块的碎片残局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