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舟(1 / 1)

“缠在头盔的绢丝之色,让比试长枪的敌人眼睛为之一亮。那天的竞技中,兰斯洛特打倒了二十多位骑士,最后才报上自己的名字。趁惊讶的众人尚未回神之时,他和拉维一同走出栅栏。目的地当然是亚斯多兰特。”三天之后,回到亚斯多兰特的拉维向父亲和妹妹禀报。

“兰斯洛特?”父亲惊讶地抬起眉毛。女子只说“哎呀”二字,插在发际的花色颤动。

“他和二十几个敌人比试,不知被谁的长枪刺伤,在躯干铠甲下方的两寸之处,左大腿也受了伤。”

“伤口很深吗?”女子紧张到忘了呼吸,担心地睁大双眼。

“倒是还能骑马。夏季长日已经昏暗,在青色黄昏里,我们走在野草丛生的原野之中,马蹄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两人未发一语,兰斯洛特不知在想什么。我在想,白天比赛时不应该那么引人注目。完全没听见风吹动树梢的声响,只有马儿踩在地上的蹄声。我们来到一条岔路。”

“左边那条,离这里只有三十多里吧。”老人博学地说。

“兰斯洛特将马头掉向右边。”

“右边?右边是通往夏洛特的大道,我记得距离有将近五十里。”这也是老人的说明。

“他朝着夏洛特的方向御马而去,完全不顾我在后面呼喊。我只好跟在他后头。不可思议的是,我正要将马掉头的时候,它抬起前脚,诡异地嘶吼。马嘶声在无边无际的夏季原野响起,扩散后消失,马的步伐一如往常,随着我掌控的缰绳前进,这时兰斯洛特的身影已经随着夜色消失于微光的深处。我策马往前追。”

“追上了吗?”父亲与妹妹异口同声地问。

“等我追上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的坐骑喘息着,呼出的白色气体将黑暗分开,我仍然策马继续加速奔驰。一个形似黑色物体的影子,现身于我前方约五里的地方,我用尽一切力量呼喊‘兰斯洛特’,黑影置若罔闻地走了。只能隐约听见马辔的声响。奇怪的是,他骑得明明不快,我却无法轻易赶上。当距离总算缩小到约两里的时候,黑影像是融入夜色之中,突然消失无踪。我搞不清状况,继续追赶。来到进入夏洛特入口的石桥,马蹄印变轻了,感觉好像踩到什么东西,这时,马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前腿跪倒。我在马上逆向抓住鬃毛,往前倾倒。本以为会倒在石头上,没想到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倒在地上,那是他铠甲的袖子。”

“危险!”老人像是亲眼见到一般大叫。

“有人比我更危险。在我之前倒地的人,竟是兰斯洛特。”

“倒在地上的是兰斯洛特?”妹妹用失了魂的声音问,握住椅子边缘,椅脚几乎要折弯了。

“桥墎柳树的后方,有间看来无人居住的草堂,我试着敲门,里面住着一位远离尘世的隐士。真是万幸,我把冰冷的人抬进草堂。摘下他的头盔,发现他的眼睛都跟冰一样冷。”

“挖药、煮草,本来就是隐士生活的一部分。兰斯洛特醒过来了吗?”父亲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倒是醒了。他并没有留在黄泉。然而,醒来的兰斯洛特并未真正恢复,好像受到梦魔侵扰,发出梦呓,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有时候大叫我有罪,有时则叫王妃桂妮薇儿,还有夏洛特。隐士用心熬煮的草药香气,为他灼热的脑袋,吹入一丝凉风。”

这时少女心想:“若我能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一夜之后,他火热的脑袋总算冷静下来,当心灵平复,又想起过去宁静的点点滴滴,兰斯洛特说:‘我要离开。’隐士不肯答应,只说:‘不准走。’就这样过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和隐士一觉醒来,正想到卧室观察病人今天早上的气色,发现他不见了。只留下以剑尖刻在古壁上的句子,写着‘罪过追逐着我,我追逐着罪过’。”

“被他逃跑了?”父亲问。

“去哪儿了?”妹妹也问。

“我根本找不到人打听他的去处。顾不了茫茫吹拂的夏季原野之风,太阳在东西之间来去的境界无比宽广,他不会独自回来。隐士说他的病情才刚好转就离开,体力堪忧。他疯狂地奔跑的去向,大概是卡美洛吧。从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说溜嘴的话推测,应该是这样吧,不过我不这么想。”说完,他一口气喝干酒杯里的苦酒,吐出如彩虹一般的气息。妹妹起身,走进自己房间。

只看见蝴蝶在花间飞舞、嬉戏,全天下的人却不知春天的忧郁。想想凄冷的日落,连明月都隐匿于黑暗中的夜晚,想想遍布的露水吧,想想薄翼有多么纤薄吧,想想大小如琴指的小东西,躲在广阔原野的杂草之下吧。叠起的羽翼,承受不住露水的重量,即使是梦中依然痛苦。在无边无际的原野深底,瑟缩着毫无价值的身子,惧怕迎面吹来的风把自己吹碎,想必十分寂寞吧。伊莲可撑不了多久。

伊莲眺望着盾牌。她每天都望着兰斯洛特请她保管的盾牌,盾牌上画着一名骑士跪在一名高挑的女子跟前,誓言爱与诚信。骑士穿着银色铠甲,女子的衣裳则是燃烧的火焰之色,铺在近乎黑色的深蓝色地面上。可怜的伊莲,她做梦也想不到红衣女子竟然是桂妮薇儿。

伊莲认为盾牌上的女子就是自己,甚至觉得那跪着的人是兰斯洛特。她一直这么想着,总有一天,这画面会从自己的心里走出来,在盾牌之前重现。到了这个地步,想重新建立起基础,她只能不断地虚构,甚至还要想象虚构的未来。

她层层堆叠的幻想再次破灭。宛如将孩子们游戏时堆叠的小石子塔摧毁,崩塌与破灭。崩毁之后,她终于清醒,这才发现兰斯洛特已经不在了。那个朝向遥远的卡美洛疯狂奔去的人,怎么可能会留在她身边?即使分隔两地,若是誓言不变,至少还是有一道相系千里的牵绊。然而,兰斯洛特可曾向我起誓?伊莲的泪水夺眶而出。

在泪水之中,她再度回忆。兰斯洛特并未发誓,并未发誓心意永远不变。两人之间从未许下诺言,从未发誓“吾身与吾心永不分离”。她烦恼地想着,他甚至不曾背弃誓言。伊莲的脸颊失去光彩。

她从不畏惧死亡,只怕死后见不着兰斯洛特。然而,与其活在世间却无法相见,在未来重逢的可能性应该高一点儿吧。她不再忧郁地眺望罂粟花凋谢。凋零之后,在夏季它还会盛开。伊莲从此不再进食。

衰弱有如在春季原野燃烧的火苗,侵袭她娇小的胸口,衣裳不堪愁,玉骨日渐消。过去,她曾想要长命百岁。虽然她不曾贪求永生,至少从未想象过死亡,一直到感受春日短暂的今日,仔细观察在阳光下盛开的蓓蕾,她只觉可憎。只要不求明亮圆月照耀的明日,自然不觉得孤单。除了一死,伊莲觉得自己与外界的浮世无关。

烦恼过去人生的伊莲将父亲与兄长唤到枕边,说:“请替我写下给兰斯洛特的信件。”父亲取出笔与纸,将一心求死的人所说的字字句句全数写下来:

“普天之下,我只恋慕你一人。请怜悯为你而死的我。宛如海市蜃楼的黑发,将永远化为杂乱的尘土,在我胸口刻下的兰斯洛特之名,将流传到物换星移的后世。美丽的恋情,染上爱的色彩。原以为我已在驻足眼睫的露珠上刻下你的面容,没想到它竟是如此脆弱,随时都会破碎。若我的生命如此脆弱,也许会随着泪水飞溅。基督亦知,我保持纯洁的少女之身,直至死亡。”

写下的文字怪异、凌乱,看不清楚。老人的双手颤抖,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因为悲伤。

女子又说:“待我断气之后,请趁身子仍然温暖之际,用我的右手握住这封信。待手脚完全冰冷,请为我换上最美丽的衣裳,将我放在包裹黑布的小船之中。采来山林原野之间所有的白玫瑰与白百合,抛进小船里。将小船放流。”

伊莲自此闭眼长眠。沉睡的双眼再也不曾睁开。父亲与兄长遵照她的遗言,将可怜少女的亡骸运到船上。

古老的河流,就连涟漪都已经死去,不知风吹为何物,河面十分平静。小船才刚离开绿荫笼罩之处,划入中流。操桨者唯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翁。在水面缓慢地划着,忧伤地往前进,每划一桨都绽放铅一般的光芒。小船在水波上沉眠的睡莲之间,无声地驶入又穿出。花萼微倾,待小船经过之后,随着轻曳的波浪,摇晃了好一会儿,花容又恢复原本的平静。被船推开的叶片再度浮到水面,偶尔抖落几颗露珠。

小船杳然不知去向。美丽的亡骸、美丽的衣裳、美丽的花朵,在一名外表不似人类的老翁的载运之下离去。老翁不发一语,只在平静的水波里,划动并撑起长长的船桨,宛如一个受到鞭打才会动作的木雕人偶,除了划船的手臂,其余部位几乎不曾移动。

只见比皓雪还白的白鸟,敛着双翼,拨开水波,以王者之姿,在水面悠然滑行。它将长脖子伸向高处,高雅地傲视四周,看似无所畏惧,也不曾侧眼看向蜿蜒的河流,立于船头,引导轻舟。小船一直跟随在后,在被鸟翼分开,还来不及合起的水波上前进。两岸杨柳青翠。

经过夏洛特之时,不知打哪里传来悲伤的声音,从左岸打破古老江水的寂寞,在不曾移动的水波上响起。“无常的人世啊……若能活在……现实之中……”戛然而止的声音但留袅袅余音,不绝如缕。听见这声音的唯有死去的伊莲,与坐在船尾的老翁。老翁似乎充耳不闻。只是专心致志地划桨。看来他是个聋人。

天空像是铺了一层重新弹过的棉花,相当厚重。将河流夹在中央的柳树,每一棵都带着绿意,有如蒙蒙云雾。宛如迷路之人,站在娑婆世界与阴曹地府的交界,那些人的灵魂排成一列,大概就是这模样吧。它们排成一列,目送宛如画中的少女,乘船前往另一个世界。

小船流到卡美洛水门旁边的码头,蓦然停止。白鸟的身影遁入水波之中,耸立于岸边的高楼映在黑色的水中,颇为阴森。水门往左右开启,城中男女全数聚集在石阶上,站在亚瑟与桂妮薇儿跟前。

伊莲的尸骨,前所未见的美丽。祥和安宁的脸庞,埋在如云朵般凌乱的黄金秀发中,宛如微笑般躺着。拂去一切附着于肉体上的不洁之物,口鼻之间显现灵魂本来的模样,十分明朗,同时极为清纯。痛苦、忧虑、憎恨、愤怒……一切世间可恨之物,都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怎么也不像回归一抔土的人。

国王以严肃的声音问:“她是谁?”老人停下手里的木桨,宛如哑巴,并未开口。桂妮薇儿突然跑下石阶,从凌乱的百合花中,拿出握在伊莲右手中的信,将它拆开。

悲伤的声音又越水而来,“……美丽的……恋情,染上……色彩”在水波宛如丝线般摇曳时,传进人们耳里。

读完之后,桂妮薇儿将上半身探进船中,以颤抖的双唇亲吻伊莲晶莹剔透的额头,说:“美丽的少女!”同时一滴热泪淌在伊莲冰冷的脸颊上。

十三名骑士无言相望。

[1] 古代长度单位,1寻约为1.85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