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中旬,天气一天比一天缓和。
由于白天变得温暖,加上渐渐熟悉作业内容,工作也变得轻松许多。在澡堂照镜子一看,修觉得自己的肌肉稍微增加了,可能也因为这样,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饱受肌肉酸痛的折磨。
顺矢还是成天发牢骚,但表情变得明朗,连一开始嫌弃得要命的餐厅饭菜也吃得一干二净。
“流汗之后的饭果然特别香。”顺矢像个独当一面的师傅般说出这种话。
确实,开始在工地工作后,饭菜和酒都变得异常美味,虽然价格低廉,完全无法和当接待者时的饮食相提并论,却觉得奢侈许多,真是不可思议。
由于酒变得特别好喝,从澡堂回来后的宴会也比以前更令人期待。虽然每次的话题都不同,但只要小早川谈到工作与社会议题,就会令修获益良多。
“并非凡事只要花钱就好。人最重要的是心,只要心境对了,就有办法变得幸福。”有天晚上小早川这么说。
花井搔着蓬乱的头发说:“可是,没钱什么都不能买啊!”
“你会买的就只有烟和酒,要不就是浪费钱打弹珠而已。”长沼就像平常那样抬杠说。
小早川接着说:“会去打弹珠,是因为想赚零用钱吧?现在这个社会被设计成没钱就无法得到幸福,所以人们只能把钱花在浪费上。”
“只要衣食住能获得满足,就很足够了是吗?”修问。
小早川“嗯”地低吟了一下说:“只有这样,大家是不会满足的吧!可是现代社会实在太过头了。美容整形、减肥这些产业就是例子,连外貌与健康方面都开始营造流行,拼命煽动人们消费。想煽动消费,就必须让消费者感到不满足,比方说没有什么东西就等于落伍。”
“像手机就是!明明还能用,可是新机型一推出,就觉得不买就太丢人了。”
“没错。新商品、新流行,说得好听,其实只是在制造新的不幸。想获得幸福,就只能得到它。结果人人都变得只能通过消费来换取幸福。”
“我老婆和女儿也是,成天想要名牌衣服跟新手机,真是没救了。”
“就是因为长伯不买给她们,老婆、女儿才跑了的!”
“放屁!一家之主都被裁员了,居然还把人家的离职金全部卷走,真是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
“我也是这样!”顺矢喃喃地说,“不管是吃的、穿的,都觉得贵的东西才好。以前我都觉得把钱花在昂贵的东西上才叫奢侈。”
小早川点点头说:“浪费与奢侈是两回事,但年轻时是分辨不出来的。”
“开始在这里打零工以后,我发现其实靠这点薪水也可以过得很奢侈。现在的年轻人都被媒体和大企业控制了。”顺矢说。
“来到东京的年轻人全是如此,他们从小就被教育‘金钱就是一切’,误以为不快点到大都市赚钱就会变成人生失败者。”
“我也是这样。从小就只关心钱,想要发大财。”
“可是,”修说,“每个人都想过得富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修,你认为什么叫富裕?”
听到小早川的问题,修沉思起来。
“我不太懂。大学的时候,我满脑子只知道玩,觉得金钱就是一切。现在我还是想要钱,不过我更想有个归宿。像是自己的住处、有意义的工作……”
“就算有办法拥有自己的住处,想找到有意义的工作还是非常困难!社会高度成熟之后,能从事专门职业的机会就减少了。几乎所有工作都变得像便利店或快餐店的工作那样一切照着手册来,已经没有像以前的师傅那样仰赖个人技术的工作了。”
长沼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以前当电气工师傅的时候,是人生最快乐的时期!”
“我当季节工的时候就很好,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不必担心住的地方。”
“像我这样年过六十的,连公寓都租不到。万一这个公司不要我,第二天开始就是游民了。”
“这都不是花哥和长伯的错,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小早川说,“保障国民最起码的生活是国家的责任。宪法第二十五条规定,所有国民都享有拥有健康而文明的最低限度生活的权利。”
“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还谈什么生活补助。”
“原本就算居无定所也能获得生活补助。比方说,可以进入自立支持中心,用那里当住址,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几乎所有的游民都没有领到生活补助。”
“那国家岂不是根本没在保障国民的生活吗?”顺矢噘起嘴巴说。
“没错。而且光靠生活补助,没办法帮助到真正有困难的人。所以‘无条件基本收入’的引进才会变成话题。”
“无条件基本收入?”
“就是无条件发给所有国民维持最低限度生活所需的金额。据说是大约两百年前一位英国思想家所提倡的,不过到了最近才渐渐有实现的可能性。”
“真的吗?真希望能早点实现。”长沼说。
“这样好是好,可是不是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吗?”花井说。
“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想工作也无事可做,所以那种‘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的论调已经是过去式了。就像我之前说的,是抢椅子游戏的椅子不够,不能归咎于个人!”
“我从小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嘛!”顺矢说。
修纳闷起来:“这样太极端了吧?我们自己还是有责任的吧?”
“你是站在哪一边的?你要把这归为自己的责任吗?”
“也不是站在哪一边,但我觉得不了解这种社会形态,是自己不够上进。”
“真是不可救药!你一直那么努力,却处处碰壁不是吗?”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弃努力吧?就算说国家或社会不对,对我们也无济于事啊!”
“你真的太笨了!小早兄就是在说你那种想法不行。”
“没这回事,”小早川苦笑着说,“修说得很对,但是还能自己谋出路的,就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了。接下来的时代,聘雇只会越来越不稳定,即使从一流大学毕业,坐上一流企业的椅子,也不能保证一辈子安泰。因为现在所有企业都只信奉成果主义。”
“成果主义,就像业绩那样吗?”
“不一定是业绩,但跟单凭成果来评价员工差不多。简而言之,就是非得做出数字才行。”
“电话营销的兼职就像这样。拿到约访就能赚钱,拿不到的就会被开除。”
“你居然做过电话营销?”顺矢说。
修干咳了一下,催促小早川继续说下去。
“如果奉行成果主义,工作的过程和资历就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不是根据资历给薪,所以除非不断做出成果,否则在公司的地位只会日渐低微。即使待在一流企业,要是到了中老年后再被裁员,一样会无处可去。如果还有亲属需要扶养,那就是攸关生死的问题了。”
“会裁员的公司还算一流企业……吗?”
“我也这么想,但日本闻名世界的一流企业,甚至会特别设立称作资遣部门或清理部门的部署,逼员工主动提出辞呈。比方说大型电机厂商——”小早川说了几家众所皆知的一流企业,“我们把逼迫员工在恶劣环境或条件下工作的公司叫作黑心企业,而这类黑心企业正在不断增加。或者说,现在每一家公司都成了黑心企业。”
“怎么会这样?”
“拿削价竞争和服务竞争打比方。我们消费者不断追求便宜与便利,这样的需求造成商品价格下降,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买到质量不错的东西。随着便利店和网络日益发达,购物的便利性也大大提升,但是背后那些赶不上削价竞争和服务竞争的个人店铺、中小企业接连倒闭,被高科技取代的专门技术劳工也因此失业。”
“所以很多地方的商店街才都成了卷帘门街呀!”
小早川点点头。
“不过,”顺矢说,“量贩店和购物中心却越开越多。”
“那些量贩店和购物中心也都受到网络商店的影响,以及被维持营运而产生的庞大支出压迫得经营困难。不过,消费者想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好东西的欲望永无止境,只要在价格或服务上输给其他店家,就会立刻失去客人的青睐。话虽如此,成本再怎么削减还是有其限度,到了减无可减的时候,就只能删减人事费了。因此,劳力成本,也就是薪水,才会不断往下降。我们以低廉的价格买到好东西,过着方便的生活,其代价却是失去稳定的人生。”
“那该怎么办?”
“除非我们放弃现有的生活,否则是无解的,但是态势一旦形成,就不可能回到过去,这样的趋势应该无人抵挡得了。那么就应该重建安全网,至少让人民能维持最起码的生活。今后进入老龄化社会,创造工作岗位将更加困难。要拯救没有抢到椅子或是从椅子上被赶下来的人,就必须启动‘无条件基本收入’这种国家级的机制。”
如果小早川说的“无条件基本收入”能够实现,高龄者和游民或许能得到解救,但这么做就能使生活富足吗?修感到疑惑。他觉得,即使领到足以维持生活的补助,人们还是会有新的不满和怨言。
别人的事姑且不论,修连自己在追求什么样的富足都不太清楚。当接待者时,他觉得只要有钱赚就好,但开始打零工以后,比起奢侈,他更渴望安定。
修想抬头挺胸地活下去,但给别人添的那些麻烦总让他良心不安。他觉得最好向笃志和同事们赔罪,也应该好好把钱还给小茜,但要是到店里露脸,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而且他也没办法一下子筹出一百万元。
那天以后,小茜天天打电话或发短信来,修觉得心烦,把她的电话设成拒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做很过分,但想想现在的生活,他实在无能为力。
简言之,他只是依据当时的情况,提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法罢了。他冠冕堂皇地对顺矢说什么“我们也有责任”,实际上却过着不负责任的生活。一想到这里,修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忧郁极了。
修怀着种种不安,过着表面上平静的每一天。劳力活除了让饭菜和酒变得美味,还让精神压力减少许多。打零工的作业员,也就是杂工,在工地上身份是最低微的,总是被监工和师傅们呼来唤去,成天因为一点小事被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因为几乎每天都会换工地,所以不管被骂得多惨也都只有当下而已。只要甘心处在最底层,就不会感到特别不满,与当接待者时喝酒还必须看客人和同事的脸色比起来健康多了。
这天的工地是早稻田一座正在兴建的大楼,工作内容是凿削水泥。
凿削水泥是非常耗体力的苦工。因为水泥粉尘会四处飞散,护目镜与口罩绝不可少。师傅会先用机器大略处理过,杂工再以凿子与铁锤修整细节。修做的当然是后者,一早就被关在大楼地下,不停凿削水泥。因为是费劲的差事,刚到工地报到时修觉得郁闷极了。不过,这次的工头人很好,时不时就让他休息,倒是让人感激。
这天据说厨房负责人休息,公司不提供便当,牛岛说会把便当钱还他们,要他们自行解决午餐。到了午休时间,修正盘算着要去哪里吃饭时,工头从钱包里掏出万元钞票,要他去帮大家买便当和饮料。他问师傅们要吃什么便当,工头给了他张便条,说:“你的那份也一起买吧!”
修开心极了,拿着便条前往工地旁的便当店。
正值正午,店门口前大排长龙,都是上班族。
修排队时,一个貌似大学生的年轻女人回头看他,皱起眉头。那种仿佛看到脏东西似的眼神让修感到恼火。他瞥向便当店的玻璃窗,玻璃窗映出身穿工作服的自己。头发和工作服都被水泥粉尘染得一片雪白,难怪女人会表现出那种态度。
修忽然觉得不安,环顾四周。
因为这里是早稻田,便当店前的马路上许多貌似大学生的年轻人正鱼贯往来着。也许是一流学府出身的缘故,个个看起来相貌聪颖,衣着也时尚高雅。有些人与朋友们一起谈笑,也有情侣亲昵地手挽着手。
他们与自己年纪相仿,境遇为何有天壤之别?
短短半年之前,修虽然念的是三流大学,好歹也是个大学生,现在却已经是不同世界的居民。他们享受着大学生活,为何自己浑身水泥粉尘?为什么在这里排队,帮师傅们买便当?
这样的疑问涌上心头。不过换个角度想,虽然自己浑身水泥粉尘,还被派来买便当,但也没有必要感到羞耻。比起靠父母资助的大学生,自食其力的自己更该抬头挺胸才对。
问题出在认为现在的身份见不得人的自己身上。
“喂,你要什么?”
等回过神时,便当店的中年妇人正臭着一张脸嚷嚷着。
修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队伍的最前方,便急忙念出便条上的内容。
这天一早就下起雨来。被分派到室内工作的人都上工去了,其他人则休假一天。室友今天都休假,长沼和花井结伴去打弹珠。
修与顺矢碰上突如其来的休假,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看电视。小早川趴在被子上,拿着铅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顺矢探头看着他的笔记本问:“你在写什么?”
“呃……稿子。”小早川的口气异于平日,害羞地说。
“稿子?是小说之类的吗?”
“嗯,差不多。”
“好厉害,小早哥在写小说!”顺矢回头看修。
小早川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写写而已。”
“你要拿去投稿比赛吧?”
“我几年前就一直在投稿,也有两次进入终审。”
“太厉害了!那结果怎么样?”
“落选了。不过因为进入了最后终审,所以得意忘形,辞掉了原本的工作专心写小说,结果却连复审都进不去。如果那时干脆收手就好了,但我到现在都还死不了心。”
“为什么要死心?我最尊敬这种有梦想的人了。”顺矢一脸兴奋地说。
“小早哥说的话都很有趣,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出书的。”
“谢谢。不过即使出书,因为是纯文学,也不会卖得多好。”
“纯文学是哪一类的小说?”修问。
“这叫私小说,多半以身边的题材为主题。不过解释各有不同,也有人说追求艺术性和文章形式的就叫纯文学……”小早川说着,合上笔记本问,“修,你对文学有兴趣吗?”
“呃,还兴趣呢,我根本就不看书。”
“最好趁年轻时多读点书!”
“这我有切身的体会。什么都不知道,就只能吃亏。”修说。不过,看起来饱读诗书的小早川也和自己打一样的工,就表示再怎么有知识,也很难混得好吧!
小早川或许觉得受到了修他们攀谈的干扰,拿起笔记本站了起来。
“赏花季就快到了,到时候就麻烦你们两个占位了!”
小早川离开房间后,顺矢咂了一下舌头说:“看吧!都是因为你啰唆,小早哥才走了。”
“是你先跟他说话的!”
“啊,”顺矢叹气,“小早哥果然也想离开这里。”
“那当然了,他才三十六岁,又从不错的大学毕业,不会想永远打零工吧!”
“像小早哥那样坚持梦想,真的很帅气。”
“你也有梦想不是吗?不是要开拉面店吗?”
“拉面店的梦想我还没有放弃啊!倒是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等存到租房子的钱再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
“还没有想那么多,你不也一样吗?”
“也是!可是在工地工作久了,渐渐觉得流汗的工作也不坏。”
“开拉面店也会流汗吧?”
“不只是流汗而已,我想做这种可以活动身体的工作。”
“那你留在工地当师傅就行了!”
“那也有点不一样。喏,瑠衣不是在她老家秋田务农吗?我在想那种工作也不错。”
修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也太拐弯抹角了吧,你就直接说想去找瑠衣呗。”
“笨蛋!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想的,是最近才渐渐这么觉得。”
“瑠衣赞成吗?”
顺矢点点头。
“那你去秋田呗,跟瑠衣一起务农。”
“不知道她的父母会怎么说。”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可是,”顺矢说,“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
“可是你那么笨。”
“我哪里笨了?”
“为了我跟人家借一百万,不但下不了手卖掉瑠衣,还辞掉工作……”
“又不是为了你,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
“瞎扯。”顺矢无力地说完后垂下头去。
在东京车站与瑠衣道别时,修也这么想过,顺矢果然想去秋田,但他仍选择留在东京,是因为担心丢下他一个人吧。
虽然嘴上说要顺矢去秋田,但要是顺矢不在了,修也会觉得寂寞。与政树和雄介断绝关系以后,顺矢是他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虽然认识不久,但他们曾一起工作,也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所以才能触碰到彼此的内心深处。
不过,如果顺矢想和瑠衣一起得到幸福,身为好友,还是该笑着送他启程吧。
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推了顺矢的肩膀一把:“你要垂头丧气到什么时候?”
顺矢不安地抬起头来,向上看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修,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笨蛋,我没事的!”修也忍不住眼眶一热,他不想被顺矢察觉,别开脸说,“我没问题的,你赶快去秋田吧!”
“谢谢你。”顺矢用手指抹了抹眼眶说,“那我会待到赏花那时候。”
“为什么?快点去找瑠衣吧!”
“我才不!不知道她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最好再让她多焦急一下,让她反省反省。”
“你的个性怎么这么扭曲?”
“不是我的问题,是社会把我扭曲成这副德行的。”
到了三月底,东京樱花盛开。
赏花当天,修和顺矢一早就去占位置。赏花的地点是公寓附近的公园,只比儿童公园大上一丁点,人潮应该不会太多,但这天是星期天,不能大意。
两人挑了一棵开得最美的樱花树,在树下铺好蓝色塑料垫后,坐下来打发时间。然而,过了中午时分,赏花的游客依旧稀稀落落,公园里一片冷清。偶尔会有一阵隆冬般的冷风吹来——这似乎就叫“花冷”,吹得人直打哆嗦。
顺矢抱着膝盖,嘴唇颤抖着说:“都是你说要早点来,才会在这儿受冻。”
“是你一早就铆足了劲要来占位的吧?”
两人互相埋怨,这时室友们带着料理和酒过来了。
今天的主菜是烤肉,长沼双手提的塑料袋里装了看起来多到吃不完的肉,有牛肋排、横膈膜、内脏、瘤胃、牛肝等等。
“我在朋友工作的超市,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了今天到期的肉。”长沼得意地说。
修却担心会不会吃坏肚子。
小早川切起高丽菜、洋葱、青椒等买来的蔬菜。修为他灵巧的刀工佩服不已,小早川苦笑着说:“我一个人生活久了,料理难不倒我。”
花井把说是从工地顺来的铁板放在卡式炉上,烤起肉来。油脂的香气令人垂涎三尺。
大伙用纸杯装的啤酒干完杯后,不管是烧酒还是日本酒,有什么就喝什么,气氛欢乐极了。可能是在外头吃的缘故,便宜的肉也觉得特别美味。随着酒足饭饱,他们渐渐忘了寒冷。
宴会接近尾声时,顺矢像在等待时机似的并拢双膝说:“各位,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秋田了。”
小早川三人的脸色稍微动摇了,但这是个同事来来去去的行业,他们似乎也习惯了,很快又恢复开朗的神情。
“那,这就算送别会了。”小早川说完再次干杯。
“跟女朋友一起耕田,太令人羡慕啦!”花井说。
“就算去了秋田,有空也要回来玩啊!”长沼也说。
顺矢听到三人的话,红了眼眶。
“坦白说,我一开始很瞧不起在工地打零工的工作,没想到大家对我这么照顾……”顺矢哽咽了。
修一面听着顺矢说话,一面思考自己将来辞职的事。一点一滴存下的日薪已经将近十万元了,加上之前的十五万元薪水都没有动,合计是二十五万元。只要再存一点,就能租个便宜的房间生活一阵子了吧!
虽然必须在那之后找到下一份工作,但因为胜任了自认最不拿手的劳力活,修有了什么事都难不倒他的自信。虽然留在工地当个师傅也不坏,但他想探索自己的可能性,想找个面对大学生时不会自卑、让自己为之骄傲的工作。
“跟这里比起来,上一份工作真是烂透了!”顺矢拍拍修的肩膀说,“对吧?”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顺矢说起了往事。之前他们没有透露过,因此三人都睁圆了眼睛。
“每天晚上都能喝到好酒吧?”小早川问。
“没错。”顺矢苦着脸说,“每天都灌香槟王,喝到想吐。应该说,是真的喝到吐。”
“那种酒,我都没喝过!”
“真想在死前喝一次看看!”
“可是比起香槟王,在这里喝的酒实在美味多了。在做香槟CALL的时候硬灌酒,真的觉得命都快没了。浪费钱,还浑身不舒服……”修说。
长沼拍了一下膝盖说:“对了,就当作赏花的余兴节目,让我们看一下那个香槟CALL吧!”
“我也想看。”
虽然周围没什么人,但修不想在公园中央喊什么香槟CALL,所以拒绝了。然而,顺矢大概是喝醉了,兴致勃勃地说:“好哇!就当作道别,我来表演吧!”
“哪儿来的香槟啊?”
“用这个就行了!”顺矢把罐装啤酒倒进装烧酒冰块的桶子里,“我会把它传下去,要配合我们的口号一口气干杯啊!”
小早川他们点点头,开始拍手。既然如此,修也不能扫兴。
修被顺矢抓起手臂,不甘愿地站了起来。
“来,开始啰!”
“一、二!”修拉开嗓门。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玩得很爽嘛!”
听见熟悉的声音,修回过头去,只见笃志站在那里。
修顿时醉意全消,觉得口中干巴巴的,想要咽口水,舌根却涌出苦涩的**,引来一阵刺痛。
“啊哈哈!”笃志低声笑着说,“你们是笨蛋吗?居然在这种地方对着工人玩香槟CALL?”
笃志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人,眼神阴沉得令人毛骨悚然,体格壮硕得宛如摔跤运动员。
顺矢僵着一张脸,结冰似的杵在原地不动。
“你们怎么知道这里……”修总算挤出这句话。
“小茜说你们在阿佐谷打零工,我们就找遍每一家工人派遣公司。”
“茜小姐怎么了?”
“为了还清借给你的一百万,被卖到吉原去了。反正欠我们的账也收不回来了。”
修咬住嘴唇。小茜出卖自己固然让人震惊,但她的经历更让修难受。
笃志以仿佛要射穿人的眼神瞪着修说:“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本来还觉得你很值得期待的。”
修无言以对,垂下头去。
这时,顺矢突然跑上去抱住笃志的脚说:“都是我不好,请放过修吧!”
“不行。”笃志说,“如果只是擅自离店,还可以罚款了事,但居然放走瑠衣,不可原谅。”
“那也是我的责任,是我怂恿修的。”
“如果想要救他,现在立刻付钱。擅自离店一个人五十万,两个人一百万;放走瑠衣损失的三百五十万,再加上小茜借给修的一百万,还有你的呆账两百万,一共是七百五十万。”
顺矢垮下肩膀,无言以对。
“那走吧!”笃志用下巴指了指。公园前停了一辆黑色厢型车。
修朝车子走去,却觉得双脚仿佛不是踩在地上,顺矢也像个死人似的,摇摇晃晃地走着。这时,花井和长沼追了上来。
“到底怎么啦?”
“我不晓得你们是谁,可是不要妨碍人家喝酒啊!”
两人一脸凶相地叱呵着。然而,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挡到他们面前,他们的气势便顿时萎靡。
笃志嗤之以鼻地说:“你以为有多少工地是归我们帮管的?敢随便顶撞,从明天开始你们全都去当游民!”
花井和长沼求救似的回头看着小早川。
“小早哥……”顺矢喃喃地说。
小早川坐在蓝色塑料垫上,肩膀微微颤抖着:“对不起……不好意思,我无能为力。”
坐上厢型车时,一片樱花花瓣飘落膝上。
修以空洞的眼神盯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