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型车由笃志带来的男人驾驶。
离开公园后,车子开进宿舍,笃志要他们收拾东西。一想到再也没办法回到工地工作,修感到一阵心酸,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更令他恐惧,没有余力继续沉浸在感伤里。
厢型车从涩谷穿过明治大道朝品川开去,完全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笃志和男人们就像约好了似的,始终闭口不语。
厢型车开了一个多小时,驶进一条疑似港口附近的道路。周围的大型拖车往来行驶着,道路两侧高高地堆满了货柜。没过多久,厢型车便在老旧的仓库前停了下来。
窗外,夕阳即将西沉,隔着海的对岸,红白相间的起重机映入眼帘。
修和顺矢一下车就被带进仓库。
仓库里又湿又暗,充满霉味与灰尘的味道。木箱直堆到天花板,看不到仓库深处。
水泥地上有几条肮脏的垫被和毯子,四周散落着泡面碗和空瓶。有人在这里寝居的痕迹让人觉得诡异。
“这是什么地方?”
“大井码头。”笃志说,“今晚就会出船。在那之前,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出船?”修和顺矢异口同声地问。
修以为是捕鱼船,但笃志说:“去A国的船,你们要去A国工作。”
“怎么会……”顺矢呻吟着说。
“我们不会说外语啊!”
“不必担心,工作对象会说日文。”
顺矢说过还不出债会被卖掉,修当时没当一回事,他以为顶多是留在店里,被当成牛马使唤。
没想到居然会被逼着上船,被载到外国去工作。这简直是电视或电影里才有的情节,修无法相信自己会遇到这种事。但无论再怎么荒谬、离谱,一旦成为现实,也只能相信。
修感到一阵眩晕,问道:“我们去干什么?”
“运送商品。”笃志说,“只要忍耐个两三年就可以回来了。”
顺矢以惊骇的表情问:“你说运送商品,该不会是运毒吧?”
“天知道!不管是什么,你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会想办法还钱,请不要把我们送去运毒!”顺矢拼命恳求。
笃志摇摇头说:“已经跟对方说好了,你们已经被卖掉了。”
“请放过我们吧!”顺矢双腿跪地,额头抵在水泥地上。
修也跪在地上说:“求求你,只要能留在日本,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不想送货也可以,不过会被用在别的地方,那样一来,回到日本的可能性就是零了。”
“什么叫用在别的地方?”顺矢趴在地上问。
“你们为什么不必接受制裁?为什么刻意让你们偷渡?仔细想想其中的理由吧!”
顺矢忽然从地上抬起头来说:“如果我说出瑠衣在哪儿,可以放过修吗?”
“不可以说!”修大叫。
笃志嘲笑着说:“那种疯婆子卖不了几个钱,不过我可以成全你。如果能从瑠衣的父母那里拿回一大笔钱,我就放了修。”
“顺矢,绝对不可以说!”修吼道。
“修还是老样子,真是个善良的好青年。我就看在你们的友情上,放过瑠衣好了。不过你们的烂摊子就自己收拾吧!”笃志说完转身离去。
笃志离开仓库以后,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们靠了过来,脱掉他们的外套。皮夹和手机都放在裤袋里,所以外套被抢也没有多少损失。
最令人担心的是皮夹。皮夹里装着修全部的财产二十五万元。一想到这些钱随时可能被抢,修的内心七上八下,但男人们的目的似乎只是监视,没有要他们把钱吐出来。
然而,他们要求交出手机,修慌了手脚。如果把手机交出去,就没办法向任何人求救了。修想拒绝,但是看到男人们锐利的眼神和摔跤运动员般的体格,不由得软弱下来。
如果和顺矢联手反抗,就是二对二的局面,就算打不赢,或许还是有机会逃走,干脆豁出去大闹一场怎么样?修这么想,看看身旁,顺矢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摇了摇头。
修小声地问:“为什么?”
“没用的。”顺矢带着叹息地说,把手机交给男人们。一个人抵抗毫无胜算,修不甘愿地也交出了手机。
两人的手被绑在身后。修偷偷往后看,发现他们被捆电线用的尼龙束带绑住双手。
修和顺矢听从男人们的命令坐下。两人的外套都被没收了,只剩一件单薄的T恤,水泥地冰凉,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一个男人把铺在地上的垫被和毯子拖过来说:“暂时还不会来接人,你们两个都先睡吧!”
修觉得不可能睡得着,但还是受不了寒意,就钻进了被窝。垫被和毯子不晓得被多少人用过,渗满了汗臭味,熏得鼻子都快麻木了。
过去被偷渡的人恐怕也都睡过这些被褥吧!其中或许也有人被逼着运毒,成了死刑犯。一想到这里,修就不寒而栗。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去运毒,可一旦上了船,想逃走也难吧,只能趁还在这里时一决胜负了。话虽如此,但双手都被绑住,想抵抗也没有办法,只能伺机而动。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们坐在折叠椅上监视着这里。他们极度寡言,只是偶尔掏出手机,和什么人简短地对话几句,此外几乎没有开口。
修趁着他们不注意,在被窝里对顺矢说:“刚才为什么不动手?或许可以逃走……”
“你以为手无寸铁打得过他们吗?要是弄不好,会更难跑掉。”
“可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笃志不是说了吗?叫我们想想为什么我们没有受到制裁。”“为什么?”
修想继续追问,但看到监视的男人作势起身,随即闭上嘴巴。
被带到仓库后过了多久?
因为看不到时钟,修不知道几点,只觉得时间漫长得难熬。尽管觉得不是睡觉的时候,疲劳还是让眼皮沉重了起来。
修打着盹,忽然被子被一把掀起,他醒了过来。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们也掀开了顺矢的被子,扔到仓库角落。
很快,仓库门打开了,一群陌生男子鱼贯而入。
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两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留长发,染成金色,另一个则理了个大平头。两人面相凶恶,像是混混,但手被绳子绑在身后,似乎碰到了和修他们相同的遭遇。两人眼神锐利地朝他们一瞥,席地坐了下来。
其余三人光是外表就散发出诡异的气息。
一个是四十出头的胖男人,穿着不合年纪的鲜红色西装,全身戴满金饰。另一个戴着墨镜,蓄着胡子,看不出年龄。最后一个看上去五十左右,光头上有蛇的刺青。这三个人似乎就是毒贩。
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向毒贩打完招呼后离开仓库,看来他们的监视任务结束了。
胖男人和墨镜男留在原地,光头男则提着像是工具箱的皮包走进仓库里的办公室。
没过多久,里头便传出类似马达运转的“叽叽”声响。
“好了,各位。”胖男人以古怪的语调说,他的脸光滑得诡异,没有眉毛,“各位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们的伙伴。要刺上代表‘同伴’的图案记号。”
“刺青?”金发年轻人怪叫道。
“对。”胖男人点点头说,“现在阿毒在里面的办公室准备,大家轮流刺青。”
“什么样的刺青?”
“不必担心,日本的年轻人都喜欢刺青。”
“别闹了,别随便在别人身上乱刺!”
金发男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束缚双手的绳索。
胖男人皱起只有肉没有毛发的眉毛说:“你不想当我们的伙伴?”
“废话!不就是欠地下钱庄钱没还,为什么就得当毒贩子的走狗!”金发男吼着,双手在背后不停挣扎。
只见绳索渐渐松脱,被他一口气扯开后掉到地上。
毒贩还没有发现。修屏住呼吸看着,结果金发男立起膝盖,从袜子里抽出折叠刀。
金发男以熟练的动作举起刀子说:“这下子形势倒过来了。谁敢碍事,我就不客气地给他一刀!”
胖男人夸张地耸耸肩,墨镜男毫无反应。
金发男绕到被一起带来的大平头背后,准备割断他的绳子。
这时墨镜男迅速逼近两人。
“不是说了别碍事吗!”金发男吼道,同时挥舞着小刀。
就在这时,墨镜男的身体轻盈地腾跃起来,下个瞬间,他的脚尖陷进金发男的脸中。金发男像个破娃娃般被踢飞,一头撞在墙上。这是个完美的回旋踢,简直就像在看动作片。
“如果加入我们,我可以忘了刚才的事。”胖男人说。
金发男靠在墙上,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血:“开玩笑,我迟早要宰了你们!”
“这样啊,那没办法了。”胖男人说完,向墨镜男比比下巴说,“这家伙就拿去做‘货’吧!”
墨镜男点点头,捡起掉在地上的折叠刀。金发男慌忙想爬起,却被墨镜男揪住头发,强按在地。
墨镜男骑跨在金发男腰上,右手拿刀抵住他的脖子,左手手指沿着背部游走。
金发男扭头朝背后大骂:“你在干什么?快滚开!”
墨镜男默默地将刀尖刺入金发男背部。
金发男下巴一仰,发出呻吟。
他双手撑地,但似乎使不上劲,站不起来。他仍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他至多只能伸直双臂撑起上半身。
胖男人在大平头面前蹲下说道:“你是不是也不想加入我们?”
大平头拼命地点头:“我要、我要加入!”
“那从你开始刺青。”
大平头急忙站起来,往仓库里面走去。
虽然不想刺青,但看到躺在眼前的金发男的下场,修根本不敢有反抗的念头。面对暴力,只能屈服,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窝囊。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大平头苦着一张脸回来了。
T恤袖口露出一点蓝色图案,修想看看是什么刺青,但大平头一坐下,就背对他们躺了下来。
接下来是轮到顺矢还是自己?既然逃不掉,谁先谁后都一样了。
尽管这么想,但修从来没有刺青过,不安极了。他紧张地观望着,墨镜男朝顺矢比了比下巴。
顺矢露出彻底死心的表情站了起来。
顺矢离开后没多久,胖男人便打起电话,他以高亢的声调说着外语,修完全听不懂。
墨镜男突然往这里走来,修全身紧绷。
“下一个,你。”
听到墨镜男这么说,修无奈地点头。结果墨镜男咂了一下舌头说:“什么,厕所?”
修呆呆地盯着他看。
修并没有说自己想上厕所,但墨镜男用下巴指了指仓库门。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墨镜男可能是在叫他刺青前先去上个厕所。修满怀不安地跟在墨镜男身后。
离开仓库后,一股带着潮香的温暖夜风吹了过来。港口的灯光下,如重油般漆黑的大海波浪起伏着。
修正纳闷要在哪里小解时,墨镜男忽然指着绑住他双手的束带说:“那束带,横的拉不开,可是,从垂直方向就拉得开。”
“咦?”
“去阿毒那里的时候,用力把手往腰上撞,就可以挣脱。”
这个人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事?修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睛,男人摘下了墨镜。
看到那张脸,修大吃一惊。他正疑惑是在哪里见过时,记忆忽然在脑中苏醒。
“你、你是一起在拘留所的……”
男人微微扬起嘴角说:“我是张。”
“果然!”修大叫。
是去年年底被关进新宿署拘留所时住在同房的张,怀念与惊讶让修忍不住提高声调。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见面……”
“安静,没时间叙旧。”张面无表情地说,“解开束带,进去办公室,用力打阿毒。办公室里面,有紧急逃生门。”
“这……你叫我揍他,可是我打不赢的。”
“放心,阿毒是毒虫,身体虚弱。”
“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在拘留所,给我东西吃,我要还人情。”
“那、那顺矢也……请放我朋友一起逃走吧!”
“不行。放两个人走,我会完蛋。还有,”张接着说,“不要报警,如果警察来,我马上杀掉你朋友。”
修含糊地点点头,张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面向前方。
接下来,张不再吭声,进仓库后也完全不靠近他。修装作若无其事,但意想不到的发展让他亢奋不已。
丢下顺矢让他感到内疚,但如果两个人都被丢上船,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了,看来只能先脱离这场危机再去求救。
话说回来,只是把手用力往腰部撞,真的就能解开束带吗?即使顺利解开,还有揍倒那个面相凶恶的阿毒这个难题在等着他。如果逃生失败,自己可能会像金发男一样的下场。
修需要更多时间思考,但顺矢比预期的更早回来。修立刻看向他的手臂,还渗着血的皮肤上一片蓝色刺青,看了就痛。图案是数字“39”,旁边围绕着两条蛇,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吗?
“刺青这么小,在街上走都嫌丢脸。”顺矢小声骂道,“回到日本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弄掉,然后重新刺个像样一点的。”
修无力地回以笑容。
一想到即将面临关键时刻,刺青的图案便无关紧要了。修紧张得双腿发软,他努力撑住,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穿过木箱堆与墙壁之间的走道,是一间用三合板隔出来的办公室。走进办公室之前,必须先解开束带才行。修确定自己的位置不会被人看见,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将被绑住的双手高高举起,往腰部用力撞击。
然而,束带没有松开。
再来一次,比刚才更用力地撞击,结果还是一样。
就在修焦急地想着该怎么办时,**着上身的阿毒从办公室探出头来问话。
虽然听不懂,但从诧异的表情来看,应该是问他在干什么吧!修急忙挤出笑容,往办公室走去。
阿毒嘴里嘀咕着,转身背对他。
要是错过这一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修用力举起双手,使尽浑身力气把手朝腰上一撞,束带松脱掉到地上。修把双手背在身后,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约三坪宽,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
阿毒手里拿着刺青机器,坐在椅子上。他的身体各处刺着蛇、龙、蜘蛛等吓人的图案。一想到要殴打这种人,修就觉得害怕,但既然束带已经解开,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往办公室里面望去,就像张说的,有道紧急逃生门。
阿毒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圆凳子。
修点点头,站到圆凳前,但还是下不了决心。就算挥拳打阿毒,修也没有一拳打昏他的臂力。万一演变成扭打,张出于立场,不可能放过他吧!
要怎么做才能让阿毒闭嘴,来争取逃走的时间?修绞尽脑汁,这时发现阿毒背后的桌上有捆封箱胶带,似乎是转印刺青图案用的。用胶带封住他的嘴巴,再绑住他的双手,或许就能成功。
“坐下!”阿毒指着圆凳子吼道。
修在圆凳子上慢慢坐下,握紧身后的拳头。阿毒卷起修的T恤袖子,将脸靠近他的肩膀。
下一瞬间,修使尽全力朝阿毒的鼻子挥出拳头。
拳头打中软骨,阿毒从椅子上翻倒在地。修立刻伸手要拿桌上的胶带,但阿毒左手按着满是鲜血的鼻子,右手把胶带抓了过来。没空再拿胶带了。
修用膝盖往阿毒胸口一踹,头也不回地跑了。他打开紧急逃生门冲出室外,背后传来阿毒的叫声。想到他的同伴恐怕已经察觉了,修就吓得双腿发软。
他在夜晚的码头没命地狂奔。
穿过码头进入仓库街时,修气喘如牛,停下了脚步。
似乎没有人追上来,但还不能就此放心,他按住疼痛的侧腹部再次往前跑,边跑边想该如何救出顺矢。
张说警察一来就要杀掉顺矢,想到他们是一群亡命徒,所以那番话应该不是唬人的。
如果不可以报警,能与他们谈判的就只剩下笃志了,但把自己和顺矢卖掉的就是笃志,跑回去向他求救未免太可笑了。笃志那里应该也接到自己逃走的消息了吧!
虽然对顺矢过意不去,但现在或许应该忘了他,先考虑自己的人生。修的手上有二十五万元,暂时不愁生活。只要再去住网咖、打零工,很快就能存到租房子的钱。只要租到房子,就可以找到像样的全职工作,重建生活。
虽然顺矢是他的好朋友,但要是没被笃志抓到,他现在应该已经到秋田找瑠衣了吧!也就是说,横竖他们都是要分别的。
都是自己不小心把工作的事泄露给小茜,才会害他们被笃志逮到,修对此感到自责,但追根究底,都是瑠衣跑掉才引发这一连串的灾祸。顺矢自作自受,演变成这种状况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要这么想就可以了。
不过,顺矢为了救修,竟打算把瑠衣的所在地告诉笃志。一想到这里,修就觉得胸口一阵苦涩,但他也曾向小茜借钱帮助顺矢,所以算是扯平了。
过去,因为自己的天真,一路吃了许多亏。那是对自己的纵容,也是对别人的纵容。
该切割的时候就切割,如果不想着怎么做对自己有利,就永远无法脱离现在的生活。更何况这次的麻烦攸关自身性命,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讲义气牺牲自己的人生。
“顺矢,对不起。”修自言自语地说,放慢了脚步。
马路的另一头停了一辆空的出租车。
先到没人的地方去吧!修这么想,上了出租车。
“去哪里?”上了年纪的司机问。
修想要随便说个去处,思绪却平静不下来。
顺矢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不管对方怎么想,现在能让他敞开心扉的人就只有顺矢了。而自己对这样的挚友见死不救,究竟打算逃去哪里?
当然,想逃是他的真心话。要是就这样投宿某家旅馆,钻进床铺,不晓得该有多舒服,但舒服的只有肉体而已,背叛好友的痛楚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吧。话虽如此,但随着时间过去,痛楚或许会跟着转淡。如果试着努力遗忘,或许就能忘怀。
但修不想变成一个能忘掉那种痛楚的人。
“喂,客人——”司机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明知道自己又在感情用事,但修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去歌舞伎町!”他吼道。
由于时间已晚,久违的歌舞伎町一片冷清。
下出租车时,修向司机问时间,居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修走在霓虹灯稀稀落落的马路上,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内心紧张万分。
因为手机被抢,他没办法联络笃志。想见笃志,就只能到暮光去,但修觉得这么做太有勇无谋,事到临头又犹豫了起来。
今晚船就要出海了,不快点做点什么,就算想救顺矢也为时已晚。修放空意识,什么都不想,在歌舞伎町跑了起来。
推开暮光的门,前场的清扫时间刚好正要结束。
以前的同事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七嘴八舌地叫嚷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来这种地方,你不要命了吗?”
修无视他们,冲进店里。
笃志正在洗手间洗脸。
他以为笃志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他映在镜中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笃志用毛巾擦脸,看着镜子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令修手足无措。
“刚才我接到电话,说你跑了。”
“光是这样,你就知道我会来?”
“你不是那种会独自逃跑的人。就算先暂时逃走,也会设法搭救顺矢吧!但你一个人没有胜算,又不能报警,既然如此,就只能来找我了。”笃志咧嘴一笑,“你这种天真的行动,我了如指掌。”
笃志满不在乎的态度让修感到难以捉摸的恐怖,但既然都被看透到这种地步,事情也就好谈多了。修向笃志深深地低头说道:“求求你,救救顺矢吧!”
“你知道求我也是白费工夫吧?没有想过呆呆地回到店里,会被抓起来交给那帮人吗?”
“就算被抓回去也没办法……”修低着头说,“可是如果我筹出钱来,可以救我和顺矢吗?”
“你们两个总共被卖了七百万。要赎回顺矢,需要三百五十万。你去哪里筹这么一大笔钱?”
修掏出皮夹,抓出所有的万元钞票递给笃志。因为搭出租车用掉了一些,万元钞票剩下二十四张。
笃志转过身来,一把抓过钞票:“这么一点,连擅自离职的罚款都不够!剩下的打算怎么办?”
“现在我只有这些,但剩下的我会赚来还你。”
“你背叛了我,这种人说的话我怎么能信?再说,我哪有时间等你这种没用的废物慢慢赚钱!”
笃志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修纳闷他要打去哪里,听到笃志说起外语,吓了一跳。
笃志果然要把他交给毒贩吗?如果真是那样,一切都泡汤了,修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这时,笃志挂上电话说:“因为你跑了,他们说出海的时间推迟了,正睁大眼睛到处找你。”
“你要把我交给他们吗?”
“我还在考虑。”笃志说。
“让你跑掉是他们的疏失,我没必要帮他们收烂摊子,但如果把你交出去,倒是可以卖他们一个人情。”
“我什么都愿意做,请救救我们!”修一再低头恳求。
笃志嗤之以鼻地说:“天真到这种地步,也真令人佩服。唉,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喂!”笃志一出声,就过来了三四个人。
“把那家伙带来。”他们点点头,转过身去。
修奇怪那家伙指的是谁,但笃志就像拒绝接受发问似的离开了洗手间。
修坐在待机用的沙发上,等待笃志的指示。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店门打开,他们回来了。一个小个子男人被拖也似的带进店里。看到那张脸,修瞪大了眼睛。
“小次郎哥!”修低声说。小次郎露出卑贱的笑容。
“你们一跑掉,我们就在北陆逮到他了。”不知不觉间,笃志站到修身旁,“夜晚的世界看似宽阔,其实很小。不管逃到哪里,很快都会有消息传来。”
“既然找到小次郎哥了,那顺矢的钱应该也拿回来了。”修兴奋地说。
笃志摇摇头:“没那种事,这家伙居然每晚跑去夜总会挥霍。”
小次郎的脸色比以前更暗沉了。明明带了一大笔钱逃走,为何还要耽溺酒乡?自己和顺矢会被卖掉都是小次郎害的,但看到他那憔悴无比的模样,比起愤怒,修更感到怜悯。
“这家伙身体已经搞烂了,所以只能给他投了保险。”
“我让他在宿舍从早喝到晚,等他喝到挂,但怎么都喝不挂,所以才想给你个机会。”
修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问道:“什么意思?”
“你来让小次郎解脱吧!这么一来,保险金立刻会下来,就可以救顺矢了。”
“什么解脱,难道……”
笃志用下巴指了指,有人拿碎冰锥过来。笃志接过冰锥:“你跟小次郎也有仇,有足够的动机。我们会做证,说你是在冲动之下失手杀人。如果顺利,关不到十年就会被放出来了。”
“这……我不能杀人。”
“你不是说什么都肯做吗?偶尔也该对自己的话负起责任吧?”
“修。”小次郎跪在地上,“不用管我,一口气杀了我吧!”
“喏,你看,小次郎也想快点解脱。”
笃志说完,把碎冰锥塞进修的手中。修逼不得已接了下来,但木柄很快就被汗水染得湿滑。接待者们正在铺塑料垫,让小次郎躺在上面,似乎是为了避免弄脏地板。
小次郎指着自己的胸膛。
“心脏在这里,刺这里吧!”他神情平静地说。
修叹了口气:“小次郎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已经无所谓了,我的人生老早就完蛋了。如果最后能帮上什么人,也算死得瞑目。”
“好了,动手吧!只刺一下死不了的,要在心脏上刺上好几下啊!”
在笃志的催促下,修胆战心惊地举起冰锥。
冰锥锐利的尖端前方是小次郎的胸口,他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闭上了眼睛。
如果就这样把冰锥刺进去,会穿过肋骨之间,刺进心脏吧!到了准备动手的关头,修却全身颤抖,没办法对准方向。虽然进监狱让他害怕,但杀人更让他胆寒。这么做是为了救顺矢,但杀死小次郎这样的考验他还是难以承受。
笃志从后面拍修的背说道:“快点。再拖拖拉拉下去,后场的人都要来上班了。”
修重新鼓起勇气,举起冰锥。
反正小次郎也来日无多,就算自己不动手,他也会每天被迫灌酒,注定死期将近。既然如此,为了救顺矢,只能杀死小次郎。
修这么告诉自己,脑袋却猛地热了起来。
修做了个深呼吸,使劲握住冰锥。
“下手啊,修!”笃志吼道。
下一瞬间,修扔开冰锥跌坐在地。一股灼热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泪水泉涌而出。
“你想救好朋友的决心就只有这么点程度吗?”笃志以干冷的声音说。
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默地拭泪。
笃志哼了一声,对众人说:“把修撵出去,带去后面的停车场。”
修立刻被揪住双臂,拖出店外。小次郎神情哀戚地跑了过来,却被他们抓了回去。
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修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
在他们的包围下离开商场大楼后,修被带到无人马路旁的投币式停车场。里头只停了两辆车窗贴着黑膜的进口车,其他车位全是空的。四周被大楼包围,一片幽暗。
“这家伙我来收拾,你们回店里去。”
笃志吩咐完,其他人便转身离开。
“好了,我说修老弟啊,”笃志说,“你又背叛我了!”
“我不是有意背叛的,可是要我杀死小次郎哥,实在……”
“你没想到得做这种事是吗?你老是这样。”笃志脱下外套丢开,向修逼近,“只知道任性妄为老是说大话,连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了,还蹚别人的浑水。不知世事却瞧不起社会,看到你这种根性烂到家的家伙,我就恶心!”
笃志忽然大吼,拳头飞到修的眼前。
修来不及闪避,下巴“喀”地一响,眼底爆出一阵火花。瞬间脚绊缠在一块,跌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胸口也吃了一记狠踹。
修无法呼吸,呛咳了起来。这回一个飞踢撞进肚子里,随着肠子纠结般的痛楚,一股酸液涌了上来,从口鼻喷出。
修痛苦地弯着身子,笃志用脚跟踏住他的侧腹部。
这样下去真的会被活活打死。修觉得恐惧极了,笃志失心疯似的疯狂踹他。
就在修痛得快要失去意识时,笃志的脚总算停了下来。
修用被泪水沾湿的眼睛张望四周,只见笃志身子前屈,肩膀上下起伏喘息着。
“本来想宰了你……”笃志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但是为了你这种杂碎进去也太蠢了。就像小次郎一样,就算丢了不管你也会横死街头!”
修艰难地爬了起来说:“我也要和顺矢一起去A国,请让我上船。”
“蠢货,太迟了!”笃志嘲笑,“船早就开走了。”
“啊?!”修忍不住惊叫,肿起的嘴唇划过一阵刺痛。
“那、那你刚才说延后出船……”
“骗你的。我只跟那些人说找到你会和他们联络。”
“请立刻联络他们,我想去顺矢那里!”
“你就那么想死吗?”
“顺矢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就像你说的,我待在东京恐怕也一事无成。既然如此,干脆去救朋友——”
“别天真了!”笃志打断修的话,“连杀小次郎的胆量都没有,还说什么好朋友!让你去A国很简单,但我就是不想成全你。你就这样留在东京横死街头吧!”
修垂下头,视线落在地上。
终究没办法解救顺矢。他像以往那样胡乱挣扎,结果就只是让状况更加恶化而已。修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厌恶,一想到顺矢的心情,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顺矢正在怨恨丢下他逃走的自己吧!如果是这样倒好,要是顺矢不恨他,就更令人难以承受。嘴上说着顺矢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结果却连他也背叛了。
“最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听到笃志出声,修慢慢地抬起头来。
“顺矢的确面临危机,但还是有生路的。”
“可是要怎么样……”
笃志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解开衬衫纽扣,露出肩口。
上头有个刺青,是蛇围绕着数字“13”的图案。
“动动脑子吧!像我这样。”笃志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修哑然失声,目送笃志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