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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吉原约二十分钟后,三人来到东京车站。

顺矢催促还在抽噎的瑠衣,要她买好到秋田的车票。

“没空送你了。等你回老家安顿好,再联络我。”

瑠衣怯怯地点点头说:“你们两个接下来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宿舍收拾东西跑啊!”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吵死了!别担心别人了,快点回家。”

顺矢把双手插进口袋,别开脸去。瑠衣抱住顺矢的肩膀,号啕大哭起来。

修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两人。

虽然是自己先开口的,但事情的发展让修始料未及。他虽然反对把瑠衣卖掉,但并不打算辞掉工作。既然放瑠衣走,就不可能再回店里了,不仅如此,他连新宿都待不下去了。

修知道自己又做错决定了,但他没办法对瑠衣见死不救。

“这样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修修,谢谢你!”

瑠衣跑过来向他行礼。可能是因为眼泪冲掉了妆,她的脸变得像少女般天真无邪。修觉得胸口一阵难过。

“保重啊!”他勉强挤出这句话。

顺矢催促着,修走过中央大厅,瑠衣也追了上来。

“你快回去,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顺矢吼她,但瑠衣就是不肯离开。

他们从中央线的月台上了车后,瑠衣在车窗另一头挥手。修也向她挥手,顺矢依旧别过脸去:“又不是在演电视剧,少装模作样了!”

电车开动,等瑠衣的身影消失后,顺矢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顺矢是不是想一起去秋田?修忽然这么觉得。他选择留在东京,可能是担心因为瑠衣而失去工作的修。如果是这样,就太让人过意不去了,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必须尽快回宿舍收拾行李,否则会被笃志他们逮住。

在新宿车站下车后,他们全力冲刺。

回到宿舍时,幸好前场的两个同事仍在熟睡,但随时有人会破门而入的感觉还是让修紧张极了。

他和顺矢收拾出两个人带得动的行李,冲出宿舍。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四点,到了夜晚男人们开始活动的时刻。这时候靠近车站太危险了,加上行李很多,因此他们决定搭出租车到阿佐谷。

顺矢说,他高中的学长在阿佐谷经营拉面店。

“他叫逢坂,比我大两岁,是个学霸。可是他没有上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开了拉面店。”

“真果断啊!”

“这就是逢坂大哥的厉害之处。他说上班族赚不了钱。他是我崇拜的对象。逢坂大哥长得帅,又能干,煮的拉面美味极了。”顺矢在出租车里热情地说着。

修身边没有崇拜的对象,所以很羡慕。不过,突然跑去投靠学长,对方愿意收留他们吗?修客气地提出疑问。

“放心,放心。”顺矢一派轻松地说,“逢坂大哥很乐于助人。我去他家玩过一次,他家是大豪宅呢!就算我们两个跑去住,也完全不成问题。”

“就算这样,也不能白吃人家的饭吧?”

“干脆在他的拉面店帮忙好了。然后请他教我们秘方,我们俩一起独立开店,怎么样?”

修觉得这个想法太跳跃了,但合伙做生意的提议又十分吸引人。

出租车进入阿佐谷的住宅区,停在三层楼的大楼前。

外墙的钢筋**,格调类似精品店或酒吧,一楼的抽风机传出猪骨拉面的香味。

顺矢指着店招牌说:“这是逢坂大哥自己题的字呢,很厉害吧?”

木制广告牌上煞有其事地以毛笔字写着“面王”两字。穿过不像拉面店风格的黑色门帘走进店内,里头空****的,不见半个客人。

吧台的另一头,身穿黑色T恤的男人正在大汤锅里搅拌,胸前印着白色的文字“面王”。

“学长,好久不见了。”顺矢打招呼说。

男人抬起头来:“噢,好久不见!”

这个人似乎就是逢坂,他的头发染成褐色,脸部皮肤也像在日晒沙龙晒过般黝黑,不像拉面店老板。

“他是我的好兄弟,叫修。”顺矢介绍。修向逢坂行礼。

修在吧台的椅子上坐下,正纳闷着自己何时升格为好兄弟时,顺矢与逢坂深谈了起来,似乎在向他说明状况。

修无所事事,环顾四周。

店内和外观一样,是**的水泥墙面,墙面上贴满了艺人与运动员的签名板,也有许多逢坂和他们的合照。这表示拉面店非常有人气,但迟迟不见客人上门。虽然生意清淡,但抽油烟机和排气管周围很脏,令人介意。

不久后,顺矢谈完,拍了拍修的肩膀说:“不愧是逢坂大哥,他说现在就可以介绍工作给我们。”

“什么工作?”

“在工地打零工。从今天开始就有宿舍住,还供三餐。”

“啊?不是要在拉面店帮忙……”

“总不能一下子就强人所难吧?逢坂大哥很忙的。”

“可是我没有做过工地的工作。”

“我也没做过,但现在也不能奢求什么吧?”

都是你害的。修很想这么说,但会变成这样也有自己种的因。

“是正规经营的建设公司,不需要专门技术,任何人都做得来。”

逢坂说完,将两碗拉面放到吧台上。

“吃吧!我请客。”

修道了谢,但这急转直下的发展让他困惑不已。短短几小时之前,自己还是个接待者,现在却向陌生男人低头道谢,还即将成为工人。与其打零工,还是当接待者比较好。修一边懊悔着一边吃起面来。

这时,修明白为什么没有客人了。拉面的口味似乎是豚骨酱油,但汤头不够热,面也泡得有些烂了,味道不浓郁。他觉得与其吃这种东西还不如吃泡面,菜单上最便宜的拉面也要六百五十元。

顺矢目不斜视,默默埋头吃面。

他还把汤喝得一滴不剩,赞叹道:“啊,真好吃!”

逢坂满意地点点头说:“虽然也想把这味道传授给你,但我最近很忙,没空收弟子。”

逢坂没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修觉得就算学了这种味道也毫无用处,但要他去打零工,他也提不起劲来。

修坐立难安,等待着建设公司的员工。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笃志的名字,让他毛骨悚然。放瑠衣逃走的事终究还是曝光了。这电话当然接不得,但手机响个不停,除了笃志,也有其他同事来电。

“我已经关机了。他们会打上一阵子,你也关机吧!”

修照着顺矢说的关掉手机电源。

虽然是为了救瑠衣,背叛笃志还是让修觉得不安,他想至少道个歉,但一想到对方会说什么,他就没有勇气打这通电话。

三十分钟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来接他们。

男人自称牛岛,生着一张和善的圆脸,胖到肚子几乎要撑破工作服。他与逢坂好像是旧识,一派轻松地打招呼。

“噢,说要找工作的就是你们两个吗?”牛岛露出友善的笑容说。

“我们的员工个性都很好,环境很不错!安全帽、工作服之类的,需要的东西都会提供,完全不必担心。也有宿舍,还供三餐。”

修原以为到工地工作,会被脾气火暴的男人当牛马使唤,但听牛岛的口气,这份工作好像还挺优哉的。

“日薪有八千元哟!别的地方差不多都是七千元,薪水很高对吧?虽然会扣掉宿舍费和伙食费,不过比起自己付房租电费什么的,还是很划算的。”

“会扣掉多少?”修问。

牛岛说住宿费和伙食费是两千五百元。

等于实领五千五百元,和之前的底薪差不多。修不知道这样的条件算好还是不好,但情况不容许他拒绝。

明明是顺矢请人介绍工作的,他却默不吭声。

“那请你们签个约,我带你们去公司吧!”

两人坐上牛岛开来的厢型车,十分钟后就到了挂着“鸣户建设”招牌的大楼。

事务所很整洁,感觉就像一般的公司,除了穿工作服的男人,也有女职员和穿西装打领带的男职员。不过,打零工的年轻人对他们而言似乎无关紧要,没有半个人抬起头来看他们。

牛岛指着写满了工人名字的白板说:“每天早上会在这里分配工作。明天是第一天,六点集合就行了。”

一听到是六点,修觉得太早,但又听说平常五点就得起床,他吓了一大跳。而且契约为期十五天,他担心会不会十五天一过就要被开除。

“几乎都会续约,放心吧!”牛岛说。

“你们还那么年轻,努力一点,还有可能转全职呢!”

他们在办公桌上填了契约书。契约书的内容非常简单,只需要填写姓名、住址、年龄、血型和电话。问题是地址要填哪里。

他与顺矢面面相觑,牛岛笑道:“填哪里都可以。如果想不到,我可以借你们地图。”

修像过去那样填了雄介的地址,但又觉得万一联络上雄介,会被他知道自己正在做这种工作。他画了两条线涂掉雄介的地址,重新填上之前的宿舍的地址。

填好契约书后,他们被带到了餐厅。

说是餐厅,其实只是一个摆着长桌和圆凳的简陋房间,两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正配着炸鲹鱼吃饭。餐厅里头是厨房的出菜口,那里堆满了塑料托盘和茶杯。牛岛说,在那里报上名字,饭菜就会送出来。

“晚饭五点就可以开始吃了,你们晚点再过来吃吧!”

但刚才的拉面堵在胃里,修没有食欲。

宿舍位于离事务所步行不到五分钟距离的巷子里。反正一定脏乱无比吧!修虽然早有预感,但看到建筑物的瞬间还是觉得浑身无力。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公寓,疑似兴建于昭和时代,老旧的外观像极了雄介的公寓。修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寄人篱下的时光,忧郁极了。

“这是公司整栋租下来当宿舍的,所以住户很单一。”牛岛得意地说。

修和顺矢被分配到二○三号室,是没有隔间,六张榻榻米的房间。

修以为会跟顺矢两个人住,但牛岛说还有三名室友。可能是为了增加居住空间,壁橱的纸门被拆掉,里面铺着被子。

厕所就只有走廊上那间肮脏的公共厕所,房间里头没有。既然厕所都这样了,当然不可能有浴室,必须上附近的澡堂,洗衣服也得去自助洗衣店。

狭窄的房间里丢满了室友们的衣物与私人物品,连下脚的空间也没有。

而且还弥漫着一股酸臭味,也许是汗味和体味渗透了整个房间的缘故吧!榻榻米上都是沙土,踩起来触感粗糙,袜底都变成了灰白色。至于电器用品,就只有一台小电视和冰箱。

虽然今天上午以前住的宿舍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这里又更糟了。

一天的伙食费算一千五百元,每天的宿舍费也要一千元,等于一个月要为这个房间付出三万元。即使得多付点钱也没关系,他真想住在人少一点的房间里。

他问牛岛还有没有其他房间。

“很快就会习惯了,有同伴会更开心的!不过钱一定要好好保管!”

说什么住户很单一,还不是有人被偷吗?关于盗窃,小次郎的事已经让修吸取教训了,但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里,再怎么小心也无济于事,就算自己人信得过,外人也能轻易入侵。

“最好把钱藏在肚围里。”

牛岛这么忠告着,但修才不想穿什么肚围,只能买个腰包,或是拿个袋子挂在脖子上了。

牛岛说明完澡堂和自助洗衣店的位置,就回事务所了。

顺矢放下行李,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依旧不悦地沉默着。修拍掉附近的沙子,在顺矢身旁坐下来。

“不是说逢坂大哥家是豪宅,寄住在他那里没问题吗?”

“他说他把房子卖了,搬到小地方了。”顺矢愤恨地说。

“不是说逢坂大哥的拉面特别好吃吗?”

“以前很好吃的。”

“不是说逢坂大哥特别乐于助人吗?”

“他说经济不景气,日子过得很苦。”

“就算不想让我们在店里帮忙,逢坂大哥就不能介绍更像样一点的工作吗?”

“好像不行!”

“这跟说好的不是不一样吗?”

顺矢咂了一下舌头说:“你有完没完,不要一直用那种口气问,行吗?很恶心!”

“你是前辈,我是在请教你!”

“我们已经改行了,我现在也不是你前辈了!”

“那我就直说了,”修尖起嗓子说,“总之,就是指望落空了?”

“对!”

“之前瑠衣跑掉的时候,你说要是还不起债,就会被卖到工寮对吧?”

“嗯。”

“这里跟工寮有什么两样?”

“笨蛋!被卖到工寮,你想跑也跑不了。这里很自由啊!”

“还自由呢,反正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这房间这么脏……”

话才说到一半,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闹哄哄地走进来。一股汗臭味扑鼻而来,修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三个男人好像就是他们的室友。

“噢,新来的吗?房间又要变窄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

那秃头又粗犷的相貌把修给吓到了。这时,另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接着说:“长伯,别这样说,人家都是伙伴!”

男人戴着银框眼镜,留着长发,外表像个精英分子。

“塞了五个人,转都转不开!你说对吧,长伯?”另一个男人傻乎乎地笑道。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一头乱发,活像个游民,门牙还缺了两颗。

眼镜男苦笑着说:“我叫小早川,你们呢?”

修和顺矢报上名字后,自称小早川的男人开始介绍他的两个伙伴。

秃头男叫长沼,长伯;乱发男叫花井,花哥。

“你们可以叫我小早。”小早川说。

看见眼前的新同事,修内心一阵凄凉。倒也不是上一份工作更了不起,但脏兮兮的工作服与帅气的西装,落差还是太大了。

他们正准备去澡堂,也邀请了修和顺矢,但两人不想跟刚认识的人裸裎相见,聊些有的没的。或许是因为从早到现在都不曾合眼,眼皮也沉重了起来。

三人离开后,他们铺开堆在房间角落的被子躺下。垫被和毯子不知道多久没晒了,湿气都很重,满是汗臭味。

如果样样挑剔,肯定没完没了。顺矢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他裹上毛毯,背过身子。

感觉就像被放上输送带,人生不断随波逐流。

今天早上为止那纸醉金迷的世界宛如一场梦,修还没有成为工地工人的真实感。

“感情用事的人是丧家之犬。”

笃志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丧家之犬。

不忍心看瑠衣被卖,这番说辞对笃志而言只是漂亮话吧!以笃志的标准来看,修都自身难保了还想耍帅,但他不愿违背自己的意志也是事实。

不过,他很担心小茜。过年时小茜给他多达十万元的小费,还为顺矢出了一百万元的巨款。虽然小茜最近的账越赊越多,态度也越来越粗鲁,但难得小茜那么支持他,要是知道他无故辞职,一定会大失所望吧!想到这里修就心痛不已,但他还不想联络小茜。

修在被窝里左思右想地烦恼着。这时,男人们从澡堂回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便利店塑料袋,里面装着酒和小菜。

“怎么,已经睡了?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喝?”

小早川说完,把杯装的日本酒和烧酒放在榻榻米上。

“不,我累坏了。”

虽然这么婉拒,但说句老实话,他只是不想喝那种便宜的酒。一想到要是没有辞掉之前的工作,高级酒爱喝多少就有多少,修又恋恋不舍了起来。

小早川他们围成一圈,吵吵闹闹地喝着,但可能因为要早起,大伙九点多就熄了灯,钻进被窝。

“还是该卖了的。”顺矢在一旁的被窝里低声说道。

修忍着哈欠问:“卖什么?”

“瑠衣。”

“事到如今,这是什么话!”修吼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顺矢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修五点半就醒了。平常这个时候,修早就因为开店而忙成一团,但从今天开始他是一个工人了。小早川他们似乎已经上工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顺矢。

到了事务所,牛岛给他们两个纸袋。

大纸袋里装着二手安全帽、工作服、手套、安全带和安全靴。工作服和安全靴的尺寸都太大,但牛岛要他们暂时将就一下。安全带是进行高处作业时绑在腰上当救命绳的,上面有绳索和钩子,钩子要钩在鹰架上。

另一个纸袋里装了两个便当,好像是这里的厨房做的。

“便利店的便当更好吃点!”顺矢嘀咕说。

“快点吃饭,要出发了!”

两人在牛岛的催促下到了餐厅。

早餐是生鸡蛋、海苔和味噌汤。鸡蛋好像不太新鲜,吃起来软软烂烂的,味噌汤里的料也只有高丽菜丝。因为肚子饿,修吃个精光,然后坐上牛岛驾驶的车。

牛岛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说:“今天的工地我会带你们去,明天开始要自己去。”

工地基本上每天都会换,工作内容也都不同。听到前往工地的人员和人数每次都不一样,修不安了起来。

“会碰到什么样的工地就看运气了。有时候很累,有时候很轻松。视对方要求,有时候也会在同一个工地连续待上好一阵子。”

牛岛的车停在中野一带的商业街上。

他们在绿网覆盖、兴建中的大楼前下了车。二月底的冷风吹过,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仰头望着漆黑的建筑物。

“进到事务所后,说是鸣户建设来的就行了。”

牛岛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两人提心吊胆地走进大楼,向一个刚好路过、貌似师傅的男人询问事务所的方向。

走进铁皮搭建而成的事务所小屋,报上公司名后,监工走了出来,是个近三十岁的男人,态度极其冷漠,两人向他行礼,他却连声招呼也不打。

“八点要开早会,在事务所前面集合。”

他话才说完就要离开,顺矢臭着一张脸问:“那我们要做什么?”

男人讶异地眯起眼睛:“等一下会有指示。难道你们是第一次来工地?”

“嗯,是。”

“不要妨碍大家。工期落后了,师傅们都很暴躁。”

男人匆匆说完便转身离去。

顺矢气得跺脚:“那家伙装什么装!看了就生气。”

修也觉得生气,但他曾听父亲说过,监工夹在公司与业主之间,是压力很大的工作。

仔细想想,下落不明的父亲做的就是建筑设计,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工地的临时工,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们在称为工棚的铁皮屋里换上工作服。

“你穿这身一点都不搭!”

“你也半斤八两好吗?”

修和顺矢看到彼此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修从没戴过安全帽,觉得头皮发痒,而且还是二手的,不知道被什么人戴过,光想想就觉得不舒服。

这天的工作是清运废料。

将木材、水泥碎块等废料收集起来,搬上卡车。虽然工作内容简单,但废料堆积如山,又因为平时运动不足,手臂肌肉不一会儿就酸痛起来。

监工的态度依然冷漠,但不只是他,工地里的每个人都不苟言笑。也许从他们的外貌和态度就看得出他们俩是新人吧,就连年纪比他们小的说话口气也同样粗鲁。

“喂,让开!”

“别拖拖拉拉!”

只是走在旁边也会无端挨骂。每次挨骂血压就跟着升高,但看见对方壮硕的身材,修也就敢怒却不敢言。

早上十点有一次休息时间,但只能休息十分钟左右,抽根烟就差不多了,到午休时修已经累坏了。

他和顺矢到工棚吃便当。饭和配菜都凉了,而且满嘴都是沙,难吃死了。

“得买个口罩才行!”修喃喃地说。

顺矢嘲笑他:“佩服佩服,很有干劲!”

“才不是有干劲,需要的东西也只能买吧?”

“这种认真到可笑的精神就是你的长处!那时候也是,明明没钱还跑来喝酒,结果就那样赖在店里工作了。”

“那个时候我是被瑠衣骗了!”

“谁叫你看上那种女人,你这个色鬼!”

“你说什么?你这个骗子!”

“你说谁是骗子?”

“说你啊!说什么逢坂大哥乐于助人,居然给我们介绍这种烂工作!”

“你敢说我学长坏话,小心我揍你!”

“好啊,要打架就来啊!”

两人先是互瞪,后来不知道哪一方先叹了口气,最后双双无力地垂下头来。

填饱肚子后,下午的工作干起来更吃力了。

顺矢不停地吵着要翘班去别的地方,但不知道有没有人盯着他们。修拒绝了,又被骂死脑筋、不知变通。

傍晚,修和顺矢两人合力扛着水泥袋,却被中年的师傅骂:“那样要搬到什么时候,去拿猫来!”

顺矢纳闷地歪头问:“拿猫干什么?”

“笨蛋,连猫都不知道吗?”师傅骂得更大声,指着单轮推车。

两人这才知道原来单轮推车被叫作猫。工地上还有许多专门用语,像是四方形铁锹叫方铲,尖头的叫尖铲,去除油漆和铁锈的刮刀叫汤匙,补强鹰架的X字管叫叉杆。

到了五点,工作总算结束了。

两人坐牛岛的车回到事务所,领了装有日薪的信封。信封里装了一张五千元钞票,但日薪应该是五千五百元。修急忙向牛岛确认,牛岛说:“五百元是昨天晚上的伙食费和宿舍费。”

“可是昨天晚上我们没有吃饭……”

“是你们自己不吃的,没办法!”

累得像头牛,竟然只赚得五千元,太不划算了,但争辩也无济于事吧!薪水比想象中少,任何一种兼职都是如此。顺矢一副累到极点的模样,好像连埋怨的力气都没了。

他们在餐厅吃了晚餐,菜色是可乐饼和肉丸。接着先回宿舍,然后去了澡堂。冲洗了黏腻肮脏的身体,在宽阔的浴缸里泡过澡后,似乎舒服了些。

两人在便利店买了罐装啤酒后回到宿舍,三名室友今晚也在饮酒作乐。

修和顺矢在房间角落打开罐装啤酒。做过苦力、泡过澡后喝啤酒,那滋味格外沁人脾肚。

长沼的秃头冷不防地凑了过来,他看了看罐上的标签说:“居然喝啤酒,小兄弟们真有钱。我们都只喝发泡酒。”

“长伯也买得起吧,只差一百元而已!”小早川说。

长沼摇摇头说:“这一百元可是很宝贵的。只要有一百元,就可以喝一杯杯装烧酒了!”

花井用门牙缝吸吮着鱿鱼丝说:“年轻人可以奢侈,真羡慕!”

“你才四十五岁吧,还年轻得很,哪像我都年到花甲啦!”长沼说。

小早川转向修和顺矢,接着说:“三个人里面我最年轻,不过也已经三十六岁了。”

“我们二十一岁。”修说。

三人闻言发出感叹声。

长沼身体探过来说:“还这么年轻,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还有更像样点的就业啊!”花井也说。

总不能说是逃出来的。就在修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时,小早川说:“不要探人隐私,现在这么不景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听到这番话,长沼和花井都噤声了。虽然小早川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但其他两人好像都对他另眼相待。

罐装啤酒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喝光了,但筋疲力尽的身体还想再喝。修与顺矢猜拳决定谁去便利店,结果小早川递出杯装日本酒说:“如果不嫌弃,喝这个吧!”

昨晚修瞧不起廉价酒,根本不想喝,今天却老实地伸出手去。酒很甜,味道一直残留在舌头上,但也可能是身体疲累的缘故,喝起来特别美味。

顺矢也咕噜咕噜地喝着杯装酒,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他平常醉酒都不会现在脸上,果然还是太疲劳了吧!顺矢很快就醉得口齿不清:“每个工地都像那样吗?像今天去的地方,简直把我们当奴隶使唤……”

“啊哈哈!”小早川笑了。

“工地上有鹰架、泥水、木工、水电等各种师傅,像我们这种打杂的叫杂工,是身份最低的。”

“这不是歧视吗?”

“要说歧视的确是歧视,不过杂工替换频繁,又不是专职的,被瞧不起也是没办法的事。问题是压榨这些身份低微者的制度。”

“这里的伙食费和宿舍费简直坑人,对吧?就算不吃也照扣,而且中午的便当难吃死了……”顺矢越说越来劲,埋怨个不停。

修提心吊胆,生怕惹他们不高兴,但三人只是默默地听着。

“提供食宿的公司要抽头获利,所以是当然的。不过实际支付的日薪,有一半从一开始就被抽走了,坑人也要有个限度!”顺矢埋怨着。

但比起在酒吧当接待者,这还不算多坑人,直到昨天为止,他们还在向客人榨取贵得不合理的酒钱。

“不过这里的工作还算好的!”花井说,“以前我待的工地在深山里,只能在福利社买东西,一包烟五百元,小小一罐啤酒要六百呢!”

“花哥以前待的是工寮嘛,都是因为向地下钱庄借钱,才会被捶得那么惨。”长沼笑道。

花井歪起没有门牙的嘴巴说:“可是我在汽车工厂当季节工赚来的钱全被弹珠店坑走了!消费者信贷又不肯借钱给我,我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没办法只好借高利贷了!”

“谁叫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成天打弹珠,才会连老婆都讨不到。”

“长伯你还不是一样,老婆、小孩都跑了还敢说别人。”

“没钱就没缘!我只是被裁员,可没侵占公款什么的。”

“我也是,除了爱打弹珠,其他方面都很认真啊!”

“好了好了,”小早川插嘴道,“你们两个都没有错,不对的是这个世道!修和顺矢也是,沦落到在这里工作也不是你们的错。”

“是吗?”修问。

“是啊!难道你们认为没办法好好找到工作,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吗?”

“别说进公司了,没考上好大学,我就觉得是自己读书不够认真。”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就算从好大学毕业,在现在这种社会,也不一定就能进好公司吧?”

“因为一直不景气嘛!”

“不景气是原因之一,但还有更根本的问题。我常拿这打比方,就是抢椅子游戏。有好几张椅子跟好几个参加者,音乐响起,参加者就绕着椅子转啊转,在音乐停止的瞬间,抢到椅子的人就是赢家,没抢到椅子的就是输家。把这游戏当成求职活动来想想看吧!”

“公司就是椅子吗?”

“把椅子分等级就更容易懂了。比方说一流企业的椅子、二流企业的椅子、中小企业的椅子。这样来看,一流企业的椅子数量最少,所以竞争激烈;中小企业椅子很多,所以竞争没那么激烈。能坐到哪张椅子跟学历有关,也和学历以外的能力有关,所以个人的努力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但是如果没办法抢到任何一张椅子,就不是个人的错了吧?”

“呃,没办法坐到好的椅子,可能是个人的问题,但没办法坐到任何一张椅子,是因为椅子的数目不够……”

“是现今社会本身有问题。椅子的数目根本就不够,人们努力也无济于事。所以大家不必太苛责自己,该责备的是制造出这种社会的人。”

“原来是这样!”顺矢佩服地点点头。

“小早是精英分子嘛!他本来是精英上班族,再怎么说,大学念的都是——”

长沼说了一家知名私立大学的名字。

“那不重要!”小早川蹙起眉头说,“在过去被称为‘一亿总中产’(21)的时代,国民的经济差距是灯笼形的,中间人数最多,顶端和底层的人数最少。简而言之,没什么贫富差距。现在却成为一座只有顶端和底层的金字塔,中间一片空洞,也就是常说的经济两极化。”

“只剩下亿万富翁和穷人,是吗?”

“说是穷人,也不只是贫穷而已。在这个毫无安全网可言的现代社会,只要走错一步,每个人都有可能沦为游民。”

“什么是安全网?”

“就是在紧急状况下能保障个人生活的保护网。简单地说,有国家、家庭和企业这三种。在过去的日本,国家不会提供太多援助,但因为有另外两者,所以人们都熬过来了。现在少子化越来越严重,几乎每户人家都是核心家庭,遇到困难时能提供照顾的亲人变少了。企业也是一样,成天搞裁员,不再珍惜员工。这三个保护网都失去了功能,个人就只能任凭沉沦了。”

“变成游民是吗?”

“没错。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游民,几乎都长年从事打零工的工作,因为年纪大或生病而无法工作,才变成了游民。”

“那就是长伯了!”

“放屁!你不也半斤八两吗?”

“确实,长伯所处的那个年代是危险水域。现在,因为安全网的崩坏,像花哥这样四十多岁的人和我这样三十多岁的人,连你们这种才二十多岁的人,都流落到打零工来了。没有家,靠打零工维生,离游民只有一步之遥。”

修点点头说:“这我有切身之感。”

“兼职族和尼特族(22)之所以没有变成游民,是因为还有父母的支持。再过几年,父母的支持消失了,游民人口就会一口气暴增吧!当然,靠打零工维生的人口也会急速增加,所以贫穷产业会更赚钱。”

“贫穷产业?”

“就是专靠剥削穷人赚钱的生意,像这里的工地派遣、弹珠和地下钱庄,网咖和漫咖或许也算贫穷产业的一种。不过,既然国家不肯伸出援手,穷人需要贫穷产业也是事实。”

小早川的这番话让修想了很多。原本他以为自己会陷入这种困境,都是因为父母突然失踪,现在他开始觉得原因不止如此。话虽如此,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起,修和顺矢就被分派到不同的工地,工作内容也不一样。

修做了“拆养护”的工作,帮忙拆除鹰架、搬入石膏板模等工具,才短短几天,他就经历了形形色色的工作。所谓的养护,就是擦油漆时使用的纸胶带,还有搬运时避免碰撞而覆盖的塑料护材。

时序已经进入三月,工地的早晨还是冷得像隆冬。因为不习惯劳力活,肌肉酸痛得非常厉害,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修的手脚都严重浮肿。

在高处进行拆鹰架的工作时,修怕得不敢动,作业速度缓慢,被鹰架师傅恶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这种烂工作谁干得下去,我们快点跑吧!”

明明是自己朋友介绍的工作,顺矢却自私地这么说。

修虽然也想辞职,但还是想先多存点钱。

当接待者赚来的十五万元薪水他还没动,而且每天都有新的收入。虽然买烟和餐饮会用掉一些钱,但只要不乱花,一天还是可以存下将近四千元。

只要工作一个月,存的钱就能租间附卫浴的房子吧!修打算找到能稳定居住的地方后再找新工作,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顺矢,顺矢却说:“找工作?找什么工作?”

“还不知道,所以才没办法行动。”

“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你会被这里的生活同化。”

“不会的。今天我也紧张得要命,担心会被分到什么工作。”

“可是我看你每天晚上都喝得挺开心的。”

“因为没别的事情可做啊!”

虽然这么说,但从澡堂回来后的酒宴,是修每天唯一的期待。

当接待者的时候,修喝得心不甘情不愿;开始劳动后,就连便宜的酒也变得美味极了,可以感受到酒精循环全身,纾缓肌肉的疲惫。

这天晚上,大伙也在宿舍喝到九点多才上床睡觉。

顺矢和小早川他们很快就打起鼾来,但修不知为何神志清醒,迟迟无法入睡。九点的熄灯时间一过就不能开灯了,所以也不能看电视或漫画。

修闷得发慌,拿起手机。笃志他们应该打过好几次电话,但他没有开机,不知道有多少未接来电,却收到数不清的短信。几乎都是笃志和同事们发来的,不是要他快点联络,就是问他人在哪里。没有恐吓的言辞,反而让人内心发毛,但修也觉得内疚。

修怀着难受的心情看着短信,发现了小茜发来的信息。

“怎么突然辞职了?我好担心你。请联络我,随时都可以。”

看到这样的内容,他顿时湿了眼眶。

修悄悄溜出被窝,一手拿着手机,来到公寓外面。

他只想通知小茜一个人自己的现状,并向她道歉。为了纾缓紧张的情绪,他在附近的小巷来回踱步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打给小茜。

“对不起,都没有联络……”修开口说。

他以为会听到惊慌失措的声音,没想到小茜的声音却意外地冷静:“你现在在哪里?”

“在阿佐谷打零工。”

“顺矢也在那里吗?”

“嗯。”

“这样啊,”小茜冷淡地应道,“公司叫什么?”

“这不太方便说……”

“你不相信我?”

“不是的。我不知道会在现在的公司待到什么时候,所以……”修支吾其词,“等我稍微稳定下来再去找你。”

“这样啊,那好,钱快点还我啊!”

“啊?”

“你装什么傻?我借给你的一百万啊!”

小茜的态度突然转变,让修感到害怕,他回想起收下钱时的情形。

小茜去银行取了一百万元,修说不知何时才能还她,她当时的回答应该是“不还也没关系”。

“那、那笔钱不是给我的吗?”

“那时候说好要在店里好好招待我的,你却突然辞职,连通电话或短信都没有,这算什么?”

“对不起。”修低声说。

就像小茜说的,辞掉工作却没有联络是自己的错,但话说回来,要他把原本说要送给自己的钱还来,他也没办法一口答应。当然,不论想不想还,修都没钱可还。他正烦恼着该怎么回应时,小茜厉声吼道:“你干吗不吭声啊,毁约的人是你吧!”

“我是打算等到稳定下来再联络你,而且我也想再见到你。”

“不好意思,我可不想。只要把钱还我就好了,再说,那笔钱是我用信用卡透支的现金,是为了你而借的钱,你要怎么赔我?而且我还有其他欠债,店里赊的账也没还……”

这么说来,小茜从银行ATM取出一百万时修就觉得古怪。

他听说一天的提款金额上限是五十万元,原来小茜是向信用卡公司或高利贷透支的现金。

再说,一个普通的护士当然不会有很多钱。从小茜开始赊账起,修就明白她在勉强自己了。

小茜还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吼大叫。

“我懂了。”修插嘴说道,“钱我一定会还,可是没办法一次还清。如果每个月还一点——”

“不行!我也被逼到走投无路了,现在立刻还我!”

“我没办法……”

“电话讲不清楚,我现在就过去,把地址告诉我!”小茜歇斯底里地吼道。

她凶狠的气势把修吓得将手机拿远,却不小心挂断了电话。小茜立刻回拨过来,但这次修把电源也关了。他连看到手机都觉得害怕,急忙将手机收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