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罗奇卡(1 / 1)

薇拉带走了自己美好的青春,那段时光如此充实,却永远消失了。

八月那个傍晚,伊万·阿历克塞耶维奇·奥格涅夫推开玻璃门,走到露台上。现在他还记忆犹新。那时,他身披薄斗篷,头戴宽边草帽,如今,它和长筒皮靴一起扔在床下,积满了灰。他一手提着一大捆书和笔记簿,一手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

主人库兹涅佐夫是一个秃顶老头,留着长长的白胡须,身穿白色凸纹上衣。他站在门后,点头微笑,和蔼可亲地提着灯,为伊万照路。

“老人家,再见了!”伊万说道。

老人把灯放在小桌上,走到露台。两条细长的身影沿着台阶移向花坛,来回摇晃,头部映在了树干上。

“再见了!再次感谢,亲爱的老哥!”??伊万说道,“谢谢您的盛情款待,谢谢您的悉心关怀……你们热情好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是好人,令爱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都说物以类聚,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

伊万很激动,刚刚又喝了露酒,说话就像神学院学生在唱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他眨巴着眼睛,**着肩膀。老人也喝多了,依依不舍,探着身子亲吻年轻人??。

“我喜欢你们,”??伊万接着说,“我几乎每天都来这儿。十几个晚上,都住你们家。我喝了多少露酒啊,真不好意思。感谢大家的帮助,不然,我的统计工作还会忙到十月。我要在序言里写上:‘承蒙N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库兹涅佐夫大力支持,谨致谢忱。’统计学未来一片光明!请您代我向薇拉·加夫里洛夫娜(1)致意,并转告那几位医生、两位律师和您的秘书,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老哥哥,我们再拥抱一下,最后吻一下吧!”

伊万激动得走路一瘸一拐,再次亲吻老人,然后走下台阶。在最后一级台阶,他回头问道:“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

??“上帝才知道!”??老人回答,“大概不会了!”

“是的,没错。什么风能把您吹到彼得堡呢?我也没机会再来这里了。再见吧!”

“你还是把书留下吧!”老人喊道,“太重啦!明天我派人给你送过去。”

伊万大步流星地走了,没有听见老人说什么。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心里暖洋洋的,充满了兴奋、友爱和悲伤。他一边走一边想:生活中总能遇到好人,分别后什么也没留下,只有回忆。有时,看见天边飞过几只仙鹤,听见它们在风中呼唤,亦悲亦欢,很快又消失了,无声无影。人亦如此,来去匆匆,音容笑貌转瞬即逝,只有淡淡的回忆。那年早春,伊万来到N县,几乎天天待在库兹涅佐夫家里,和老人及其令爱、仆人打成一片,似乎成了他们的一员。伊万对他们家很熟悉,甚至细致入微,还有温馨的露台,弯弯曲曲的林荫道,树荫下的厨房和浴室。可是一出门,这些都成了回忆,永远失去了真实的意义。再过一两年,他们的面容也会日渐模糊,仿佛书本里和想象中杜撰的人物。

“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比人更宝贵的了!”伊万沿着门外林荫道向前走去,内心很伤感,“确实没有!”

花园里很暖和,很幽静。木犀草和天芥菜在花坛里厌厌地生长着,送来一阵清香。在伊万的记忆里,灌木和树林弥漫着一层薄雾,上面泛着月光。薄雾像幽灵一样慢慢移动,一圈接着一圈,穿过林荫道。皓月当空,片片薄雾十分透明,轻轻地飘向东方。整个世界似乎空空如也,只有黑色的轮廓和白色的阴影。伊万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在八月晚上看见月光下的薄雾,似乎觉得这并不是自然现象,更像是舞台布景:工作人员本想用烟火照亮花园,他们笨拙地躲在灌木丛后面,却打开灯光,释放出一团一团的白烟。

伊万走到花园门口,看见一个黑影穿过低矮的篱笆,向他走来。

“薇拉!”他高兴地喊道,“是您吗?我到处找呢,和您道别……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早?才十一点。”

“该走了。还有六公里路,收拾行李,明天还得早起。”

站在伊万面前的是库兹涅佐夫的女儿薇拉。她二十一岁,总是很沮丧,穿着随意,妩媚动人。喜爱幻想,成天躺着,有啥读啥,懒洋洋的,一副忧郁厌倦的神态。这样的姑娘,打扮总是很粗心。对那些与生俱来有品位有审美观的姑娘来说,漫不经心反而增添了魅力。后来伊万回忆韦罗奇卡,就会想起她穿一件宽松的短上衣,腰部皱巴巴的,褶层很深,又不贴身;头发梳得很高,一绺鬈发披在前额上;傍晚,一条红色的编织围巾,就像一面旗帜,垂头丧气地披在肩上;白天,围巾揉成一团,扔在大厅里男人的帽子旁边,或者丢在餐厅里的箱子上,一只老猫毫无顾忌地趴在上面睡觉。看看薇拉的围巾和上衣褶层,就知道她很懒散,无拘无束。她心地善良,经常待在家里。也许因为伊万喜欢薇拉,所以她的每个纽扣、每条褶边,都是那么温馨、纯洁、美好、亲切,有诗意,而这正是那些冷淡、不真诚、没有审美能力的女人所不具备的。

韦罗奇卡身材曼妙,五官端庄,一袭鬈发,美丽动人。伊万很少接触女人,所以认为她是个美人。

“我要走了!”他在门边道别,“别记恨我,谢谢您付出的一切!”

他眨巴着眼睛,**着肩膀,说话还是像神学院学生唱歌。他感谢她的热情好客和悉心照顾。

“我每次给母亲写信,都会提到您。”他说,“如果大家都像您和您父亲,这个世界该有多美好!你们都是好人,真诚、友好、善良。”

“您现在要去哪儿?”薇拉问。

“先去奥勒尔看我母亲。在那儿住两个礼拜,然后回彼得堡工作。”

“以后呢?”

“以后?整个冬天我都在彼得堡。春天,我要去其他地方搜集材料。嗯,祝您幸福,长命百岁……别记恨我。以后我们不会见面了。”

伊万屈身行吻手礼。两人沉默不语,他理了一下身上的斗篷,提书的手换了一下姿势,停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好大的雾!”

“是的。东西都带走了吗?”

“都带走了……”

伊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笨拙地走向门口,离开了花园。

“等一等,我送您到树林边。”薇拉说着,跟着他走出了花园。

外面很开阔,可以看见天空和远方。整个世界笼罩在透明无色的薄雾中,仿佛戴着面纱。美丽的姑娘透过“面纱”,显得那么朦胧。白色的浓雾弥漫在石头、茎秆和灌木四周,在大路上漂移盘旋,紧贴在地面上,似乎竭力不遮挡人们的视线。大路伸向树林,透过雾霭都能看见,两边是水沟,长着小灌木丛,黑魆魆的,一缕一缕的薄雾在里面飘忽不定。离大门不足一公里,就是库兹涅佐夫家的树林。

“为什么她跟着我呢?我还得送她回去!”伊万暗想道。他看了看薇拉,微笑着说:

“这么好的天气,都不想走了。好浪漫的夜晚,有月亮,又安静,万事俱备。知道吗,薇拉,我二十九岁了,还没谈过恋爱呢。平生从来没有浪漫的经历。什么幽会啦,压马路啦,接吻啦,我只是听说而已。这不正常。住在城市公寓里,并没有注意到。可是在这里,空气清新,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真有点愤愤不平呢!”

“为什么呢?”

“不知道。大概没时间吧,也许还没有遇到……实际上,我的圈子很小,哪里也不去。”

两个年轻人走了约三百步,没有说话。伊万一直看着韦罗奇卡的头和围巾,回想起春季夏季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那段时间,他离开彼得堡灰色的公寓楼,来到这里。他喜欢和这些人相处,善良、友好、热情,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却没有注意到夕阳之后迎来朝霞,没有注意到夜莺、鹌鹑和长脚秧鸡停止了歌唱,夏天就要结束。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生活如此轻松快乐。他是一个既不宽裕,也不太适应新环境的人。他记得四月底来N县时好不情愿,担心这里枯燥乏味、孤独难耐,担心人们对统计工作没有兴趣。如今,他认为在科学领域,统计学占据了重要地位。四月的一个清晨,他来到这个小县城,入住旧教徒里亚布欣的客栈。每天二十戈比,房间既明亮又干净,但是房内不准吸烟。他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确认了本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最后步行去找库兹涅佐夫。他得走五公里,穿过茂密的草场和萌生林。百灵鸟在云里翻飞,传来银铃般的歌声。白嘴鸦不慌不忙地扇动翅膀,在绿油油的玉米地上空翱翔。

“主啊,”那时伊万在纳闷,“这里的空气都是这么新鲜吗?还是因为我来了,才变成这样的呢?”

他估计对方接待只是例行公事,不会太热情,于是胆怯地走到库兹涅佐夫家,腼腆地捻着胡须打量着。老人先是皱起眉头,不明白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对这个年轻人和他的统计工作有什么用。等到年轻人详细解释了什么是统计资料,如何收集统计资料,库兹涅佐夫才兴奋起来,面带微笑,像孩子一样,好奇地翻着他的笔记簿。当天晚上,伊万就在老人家吃晚饭,喝了烈性露酒,兴奋不已。新朋友表情平静、节奏缓慢,伊万浑身都能感受到那种慵懒,十分惬意,让人放松,真想睡睡觉、伸伸腰、笑一笑。他们和善地看着伊万,问他父母是否健在,一个月多少收入,多久去看一场戏……

伊万想起了乡间旅行、野餐、钓鱼,大家一起参观女修道院,拜访女院长马尔法,每人获赠一个玻璃珠钱包。他想起大家展开辩论,场面激烈,却毫无结果。辩手们气急败坏,用拳头捶击桌子,误解对方,打断对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是前后矛盾,又不断转移话题。争吵了两三个小时,大家笑着说:“鬼才知道我们在争什么呢!不过是张冠李戴、偷梁换柱罢了!”

“您还记得那次我、您和那位大夫一块儿骑马去谢斯托沃村吗?”两人到了树林,伊万问薇拉,“那次,我们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圣徒:我给他五戈比,他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把铜钱扔到黑麦田里。主啊,我要带走多少回忆!如果拢在一起,就能变成一锭黄金呢!我不明白那些头脑聪明的人为什么非要涌入彼得堡和莫斯科,而不来这里。难道涅瓦大街(2)和潮湿的大房子比这里更自由?有更多真理?艺术家、科学家和新闻记者拥挤在公寓楼里,我倒觉得那是一个错误。”

离树林二十步远,有一座狭窄的小桥横亘在路上,四角立着木桩。每天傍晚散步,库兹涅佐夫一家人和客人们总会在这里歇脚。谁愿意就喊一嗓子,听听树林的回声。大路从这里伸入树林,变成一条漆黑的小路。

“嗯,我们到小木桥了!”伊万说道,“现在您得往回走了。”

薇拉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坐下吧,”她坐在一个木桩上,说道,“人们临行告别,总是会坐下来。”

伊万挨着她,坐在那捆书上,继续聊天。她刚歇下来,呼吸有点急促。她看着远方,所以伊万看不见她的脸。

“十年后我们见面,会怎样?”他说道,“那时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您是一位贤妻良母。我呢,写了一本大部头统计学著作,谁也用不上,有四万本书那么厚。我们见面,会想起往事……这会儿,我们意识到了‘现在’,身在其中,兴奋不已。但是将来重逢时,我们会忘记在这座木桥上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忘记了是哪一月,甚至忘记了是哪一年。您会发生变化……告诉我,您会变吗?”

薇拉吓了一跳,转过脸看着他。

“什么?”她问道。

“刚才我问您呢……”

“不好意思,我没有听见。”

直到这时,伊万才发现薇拉不对劲。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颤抖,双手、双唇和头也在颤抖。平时一绺鬈发,现在两绺鬈发披在了前额上……显然她在回避他的眼睛,掩饰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摸一下衣领,似乎衣领刺痛了脖子,一会儿把红围巾从左肩拉到右肩。

“估计您有点冷,”伊万说道,“待在雾里,确实不好。我送您回家吧。”

薇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怎么了?”伊万笑着说,“您既不说话,也不回答。生气了?还是不舒服?”

薇拉用手捂着脸,马上又缩回手。

“太可怕了!”她带着痛苦的神情,小声说道,“可怕!”

“什么可怕?”伊万耸耸肩问道,没有掩饰他的惊讶,“怎么了?”

薇拉呼吸还是很急促,双肩在发抖,转过身背对着他,望了一会儿天空,说道:

“我有话跟您说,伊万……”

“我听着呢。”

“也许您会觉得奇怪……您会大吃一惊,但我也顾不得了……”

伊万又耸耸肩,准备听她说话。

“您知道……”韦罗奇卡低下头,揪着围巾上的小球,说道,“您知道……我早就想对您说了……您会觉得很奇怪……很愚蠢,可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薇拉说话渐渐含糊起来,突然流泪了。姑娘用手绢蒙着脸,头垂得更低,伤心地哭起来。伊万不知所措,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感觉无能为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习惯看别人流泪,觉得自己的眼睛也疼痛起来。

“哎,别这样!”他嘟哝道,“薇拉,怎么了?告诉我。好姑娘,您……您生病了?或者有人欺负您?告诉我,也许我能……我能帮您……”

他努力安慰她,冒昧地扳开她的手,露出了脸。她含着泪,笑着对他说:

“我……我爱您!”

一句简单平实的话,却让伊万十分尴尬。他转过身站起来,一阵困惑,又是一阵恐惧。

饮酒告别带来的忧郁、热情和伤感突然烟消云散,接踵而来的却是别扭、不悦和难堪。真是冰火两重天。他乜了一眼薇拉。冷漠可以给女人增加魅力。现在薇拉向他表白了,那种清高也**然无存,她反而显得更矮小、更平淡、更普通。

“什么意思?”他惊呆了,心里在纳闷,“我……到底爱不爱她?问题就在这里!”

她呢,终于把最糟糕、最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了,呼吸轻松了很多。她也站起来,直直地看着伊万的脸,很快说起话来,情绪十分高昂。

就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在突然发生灾难后想不起那时发出的任何声音,伊万也想不起薇拉说过的话。他只能想起大概意思和自己的感受。他能回忆起她的声音,有点压抑,有点嘶哑,但是语调却很有乐感,很有**。她亦哭亦笑,睫毛上闪着泪花。她说从相识第一天起,他的聪明才智、特立独行、工作生活目标,还有他那善良聪慧的眼睛就打动了她,于是疯狂、热烈、深深地爱上了他。夏天从花园进屋,每当看见他放在大厅里的斗篷,或者听见他在远处说话,她的心就会怦怦地跳,感觉很幸福。一句微不足道的笑话,也会让她哈哈大笑。笔记簿上的每个数字似乎都充满了智慧。他那根有节疤的手杖,似乎比参天大树还要耐看。

树林、薄雾和水沟似乎都安静下来,听她讲话。可是伊万感觉很奇怪,也不舒服……薇拉表白爱情时,美丽迷人,娓娓动听,情意绵绵。但意想不到的是,他既不快乐,也不高兴。对这位好姑娘,他只有同情、抱歉和遗憾,毕竟给她带来了痛苦。究竟是因为自己书生气太重,还是因为习惯客观看待问题,难以克服,只有上帝才知道,而这常常妨碍人们正常生活。在他看来,薇拉的痴情和痛苦反而有点做作,不严肃。与此同时,他内心充满了抗拒,仿佛在告诉自己:从本性和个人幸福的角度来看,此时此刻所见所闻比任何统计资料、书籍和真理都重要……他很愤怒,也很自责,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令人尴尬的是,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他必须得说点什么。直接说“我不爱你”,他又说不出口。说“对了,我爱你”,他也做不到,因为无论自己如何搜肠刮肚,他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他沉默不语,而她声称只要能够看到他,能够和他远走高飞,能够做他的妻子和助手,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如果撇下她一走了之,她会痛苦地死去。

“这里我待不下去了!”她绞着手说,“这里的房子、树林、空气,我都厌倦了。一潭死水,生活没有目标,我受不了。人们毫无光彩、苍白无力,就像两滴水,彼此没有一点差异。大家和蔼可亲,心地善良,因为他们饱食终日。什么抗争啊,苦难啊,他们一无所知……我倒想住进那些潮湿的大房子,一起吃苦,接受工作和贫困的考验。”

伊万认为这些话过于做作,没有怎么经过严肃的思考。薇拉说完了,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不能沉默不语,于是他嘟哝道:

“薇拉,我很感激您,可是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您。我是个实诚人,我要说的是……平等才会幸福,两人得……彼此相爱……”

因为含糊其辞,伊万羞愧不已,于是沉默了。那一刻,他肯定很愚蠢、很内疚、很茫然,神色不安,极不自然……真相都写在了他的脸上,因为薇拉忽然变得很严肃,脸色苍白,还低下了头。

“您得原谅我,”伊万受不了这种沉默,又嘟哝道,“我很尊敬您,所以……我很难过……”

薇拉猛地转身,快速往回走。伊万跟在后面。

“不,不必了!”薇拉对他摆摆手说,“您不用来,我自己回去……”

“不……我得送您……”

不管说什么,伊万觉得每句话都是那么苍白,令人厌恶。他每前进一步,就多一份内疚。他的内心很愤怒,于是握紧拳头,骂自己对女人太冷漠、太愚蠢。他努力激发自己的热情,于是打量着薇拉漂亮的身材,她的头发,还有那双小脚在满是灰尘的路上留下的足迹。他想起她说过的话、流过的泪。可是这些只能让自己感动,却没有心跳的感觉。

“哎,总不能强迫自己去爱一个人吧!”他自我安慰,可是又暗想,“不爱她,又爱谁呢?我快三十岁了!还有谁比薇拉更好呢?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以后也没有了……而立之年,已经老了!”

薇拉在他前面越走越快,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抬头。伤心的人儿,更加单薄,也更加瘦削……

“我能想象她内心的感受,”他看着薇拉的背影,思忖道,“她不愿面对这种羞耻和屈辱,肯定想一死了之!主啊,这里生机勃勃、诗情画意,即使铁石心肠,也会受到感化。而我呢?既愚蠢又荒谬!”

薇拉走到门口,瞥了他一眼,耸耸肩,系好围巾,迅速走下林荫道。

形单影只的伊万,转身慢慢地往树林走去,又驻足回首,看着大门,十分茫然,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到处寻找薇拉留下的脚印,不相信自己心仪的姑娘刚刚向他表白了,也不相信他那么笨拙粗鲁地“拒绝”了她。都说意志决定行为,可是人生经历却第一次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善良正派的人,违背自己的意志,让亲近的人不明不白遭受巨大痛苦,他平生第一次饱受这种煎熬。

良知折磨心灵。薇拉消失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珍爱的人、亲近的人,而且永远失去了。薇拉带走了自己美好的青春,那段时光如此充实,却永远消失了。

走到小木桥,他停下来,陷入了沉思。为何自己如此冷漠,他想追根溯源。显然,根源就在内心深处。他坦承那不是理智的冷漠,聪明人常常如此炫耀;也不是傻瓜的冷漠,傻瓜总是狂妄自大;而是因为灵魂变得软弱、没有审美能力,未成熟的灵魂却朽腐不堪。生活过于随意,为生计而奔波,没有家的归属。离开小木桥,他慢慢地向树林走去,似乎很不情愿。林子里一片漆黑,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零零星星、闪闪发光。他,渴望覆水能收。

伊万记得自己又沿路返回。昔日往事催促自己向前走,他强迫自己想象薇拉的模样,大步流星走向花园。大路上、花园里,雾已散去。明月朗照,就像刚刚洗过的银盘。只有东边的天空,还很昏暗、很朦胧……

伊万至今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形:缓慢的脚步,漆黑的窗口,木犀草和天芥菜浓郁的清香。他的老朋友卡罗摇着尾巴走到面前,嗅他的手。在它的注视下,伊万围着房子走了几圈,站在薇拉漆黑的窗户旁边,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走出了花园。

过了一个小时,他回到城里,疲惫不堪。他一边敲门,一边让身子和发烫的脸贴在客栈的大门上。一只狗不知在哪里昏昏欲睡地吠叫着。教堂附近有人打更,似乎在回应敲门声……

“半夜三更,还在外面游**,”客栈老板——那个旧教徒——穿着一件女式长睡衣,一边开门,一边嘟哝着,“与其在外面游**,还不如用心祈祷。”

伊万走进房间,坐在**,久久凝视着灯光。他摇摇头,开始收拾行李。

(1)薇拉是韦罗奇卡的爱称。

(2)彼得堡一条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