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还有一次,我上大学了。那是五月,我坐火车去南方。可能是在别尔哥罗德和哈尔科夫之间的一个火车站,我走出车厢,在月台上散步。

晚霞映红了花园、月台和田野。车站遮挡了夕阳。火车头冒出团团烟雾,上面变成粉红色,太阳还没有下山。

我在月台漫步时,看见一个二等车厢旁边有很多乘客,似乎里面有个特殊人物。他们都很好奇,其中一人和我邻座。他是一名炮兵军官,聪明热情,讨人喜欢。不过萍水相逢,终究是他乡之客。

“看什么啊?”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示意他在看一个姑娘:十七八岁,身穿俄罗斯民族服装,没戴帽子,肩上随意搭着小披肩。她不是乘客,估计是站长的妹妹或女儿。她站在车窗旁边,和车内一位年长的女人在说话。我还没来得及一睹芳容,脑海里就突然想起了亚美尼亚人村庄。

姑娘太漂亮了。无论我,还是和我一起看见她的人,都深信不疑。

如果非要描述她的容貌,浓密的金发倒是值得一提,像波浪一样松松地披着,用黑丝带系住;五官很普通,不是很端庄。不知是因为近视,还是故意卖弄风情,她眯着眼睛,鼻子微微上翘,樱桃小嘴,侧面看有点虚弱,肩很窄,尚未完全发育,但确实很美丽。看着她,我就觉得俄罗斯女人的五官无须太端庄,就很可爱了;如果不是翘鼻子,而是像亚美尼亚女孩那样恰到好处、无懈可击,说不一定她的脸庞就没有那么迷人了。

姑娘站在窗前说话。傍晚湿气很重,她耸耸肩,满不在乎,不时回头看看我们。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伸手理发,有说有笑,时而诧异,时而震惊。我记得她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一刻也没有停过。纯真少女、青春无瑕、一笑一颦、一乜(1)一瞥、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尽显窈窕淑女的魅力。看见她,就像看见小孩、小鸟、小鹿和小树,顿生怜爱之心。

恰似美丽的蝴蝶,一曲华尔兹,花园里嬉戏,欢声笑语,水乳交融。所谓严肃思考、忧郁悲伤、镇定自若,却格格不入。姑娘很柔弱,就像花粉一样,一阵风、一场雨,红消香断,总会被雨打风吹去。

“哦嗬!……”第二遍铃声响过后,我们返回车厢,军官叹息道。

至于“哦嗬”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去猜测了。

也许他有点难过,不想离开美丽的姑娘,不想告别春日的傍晚,就这么钻进闷热的车厢。或许他像我一样,莫名其妙地怜悯那位姑娘,怜悯自己,怜悯我,怜悯那些没精打采、不想返回车厢的所有乘客。经过车站窗口,我们看见一个电报员坐在电报机旁,红色鬈发很蓬松,脸色苍白,脸颊很宽,黯淡无光。军官叹息道:

“我猜电报员爱上姑娘了。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爱上她,那一定是超人!灾难,灾难,我的朋友!造化弄人。电报员弓着腰,很邋遢,品行端正,不算愚蠢,却平淡无奇,虽然爱上一位漂亮可爱的傻姑娘,但是她根本不会留意自己。更糟糕的是,如果电报员有家有口,爱上她,老婆和自己一样,弓着腰,很邋遢,品行端正,那又会怎样呢?”

在两节车厢之间的月台上,站着一名警卫。他把胳膊肘靠在栅栏上,看着那位姑娘。他的脸有点浮肿,很憔悴,满是皱纹,因为值班熬夜,显得十分疲惫。他看起来很温和,也很忧伤,仿佛在姑娘身上看到了幸福,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持重和纯真,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似乎他在懊恼那个姑娘不属于他,而自己很粗鄙,不再年轻,面庞浮肿。对他来说,一个男人和一名乘客的幸福,实在太遥远……

第三遍铃声过后,火车拉响汽笛,慢慢地出发了。窗外闪过警卫、站长,然后是花园,还有那位美丽的姑娘,神秘地微笑着……

我伸出头往后看,姑娘的视线跟着火车移动。她在月台上走着,经过电报员窗口,理了理头发,然后跑进了花园。火车站再也无法遮挡夕阳,窗外一马平川,但是太阳已经下山。烟雾散入乌云,下面是冬麦,绿油油的,像天鹅绒一样。春日的空气里,昏暗的天空中,闷热的车厢内,是那么的忧郁。

疲惫的列车员走进车厢,开始点燃蜡烛。

(1)miē,形容斜着眼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