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冬天到了。离圣诞节还有很长时间,当地报纸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将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打完牌后,莫杰斯特兴奋地和同事夫人们窃窃私语,瞥一眼安娜,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着什么事情。有一天晚上,他对安娜说:

“你得做一身舞裙,明白吗?你先请教一下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和纳塔利娅·库兹明尼希娜。”

丈夫给了安娜一百卢布,她收下了。但是她在定做舞裙时,没有请教任何人,只是和父亲说了一下。她想象母亲参加舞会该如何着装。以前,她的母亲穿得很时髦,总是在安娜身上花心思,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还教她说法语,教她如何优雅地跳玛祖卡舞(2)(出嫁前,还做了五年家庭教师)。安娜和母亲一样,可以把旧裙子改成新裙子,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宝首饰。她和母亲一样,知道如何挤眉弄眼,如何风姿绰约,如何神采飞扬,如何一脸忧伤,又如何高深莫测。父亲给了她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她继承了神经过敏的特质,也习惯将女人之美发挥到极致。

赴会前半小时,丈夫还没穿礼服就走进她的房间,准备在穿衣镜前戴勋章。那身新做的华丽薄纱舞衣,还有安娜的美貌,让他惊讶不已。他得意地理着络腮胡子,说道:

“这才是我的爱妻……这才是你啊!安纽塔!”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了我,你才如此幸运。今天,请你帮我做点事情。请你引荐一下长官夫人!看在上帝的分上!有她帮忙,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职位了!”

他们赶往舞会现场。贵族俱乐部大门口站着服务生。大厅张灯结彩,衣帽架上挂着很多皮大衣,侍者来回穿梭,袒胸露背的女士们用扇子遮挡穿堂风。能够闻到汽油和军人的气味。安娜挽着丈夫上楼,听着音乐,对着大镜子打量自己,顿时喜形于色,感觉幸福马上就要降临,就像在月光下的火车站台上那样。她款款而行,既自豪又自信,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女士。她不知不觉模仿母亲的步态和风度,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很殷实,很自由。即使丈夫在场,她也不觉得压抑,因为在进入大厅的那一刻,她本能地意识到,身边的年老丈夫丝毫不会贬低自己,相反倒会给自己平添一丝神秘色彩,这对男人极富吸引力。大厅里正在演奏音乐,舞会已经开始了。离开公寓,来到舞厅,这里色彩缤纷、灯火辉煌、乐声悠扬、人声鼎沸。安娜四周打量了一下,不由感叹道:“啊,好美啊!”她在人群里立刻认出了所有熟人,以前在聚会或野餐时见过的每个人:军官、教员、律师、文官、地主、长官、阿尔狄诺夫,还有上流社会的女士们。她们身着盛装、打扮入时,有的漂亮,有的丑陋。她们在义卖摊位和售货亭里已经就位,为周济穷人举行义卖。一个佩戴肩章的魁梧军官好像刚从地下冒出来,请安娜跳一曲华尔兹。安娜上中学时,在老基辅街,经人引荐认识了这位军官,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军官将她从丈夫身边带走,翩翩起舞。此刻,她感觉自己好像坐在帆船上,在狂风暴雨中随波逐流,将丈夫远远地抛在了岸边。她的舞姿热情奔放,一曲华尔兹,接着是波尔卡和卡德里尔,一个舞伴跳累了,另一个舞伴赶紧抢过来。悠扬的旋律声,人群的喧闹声,让她如痴如醉。说话时,她娇媚欲滴,俄语夹杂法语,尽情欢笑,无暇顾及丈夫或别人。男人们为她侧目,显而易见,也毫无意外。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感到口渴,捏着扇子,一阵**。父亲穿一件礼服,皱巴巴的,还有一股汽油味。他走到女儿面前,递给她一盘粉色冰淇淋。

“今晚你真迷人!”他兴高采烈地看着她,说道,“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匆匆忙忙把你嫁出去……为了什么?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是……”他用颤抖的手拿出一沓钞票,“今天我领了薪水,可以还你丈夫了。”

她把冰淇淋盘子塞到父亲手里,很快被人远远地带进了舞池。她瞥了一眼,看见父亲搂着一位女士在大厅里滑过地板,翩翩起舞。

“他清醒的时候多可爱啊!”她心里想道。

她和那个魁梧军官一起跳玛祖卡舞。他很严肃,步伐沉重,虽然穿着军装,却如行尸走肉。他**着肩膀和胸膛,无精打采地踏着舞步,似乎害怕跳舞,似乎也不情愿。她在他身边飘来飘去,用自己的美貌和**的脖颈挑逗他。她的眼神充满了火焰,她的舞姿充满了**,而军官却越来越冷淡,似乎是国王将双手恩赐于她而已。

“太棒了!太棒了!”人群一阵欢呼。

渐渐地,军官开始爆发了,他活跃起来,兴奋起来,臣服于她的魅力,为她入迷、如痴如醉。他的舞姿变得轻快了,充满朝气,而她只是舞动双肩,狡黠地看着他,似乎现在,她才是女王,而他只是奴隶。那一刻,她能感觉到,大厅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大家都惊呆了,心里嫉妒他们。这位军官还没有来得及道谢,人群突然分开,闪出一条道,男人们奇怪地保持立正姿势。

原来是长官驾临。他佩戴两枚星章,向安娜走来。是的,长官直接向她走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满脸媚笑,舔着嘴唇。他看见漂亮女人一向如此。

“很高兴,很高兴……”他发话了,“我要下令把您的丈夫关起来,竟敢金屋藏娇,一直瞒着我们。我太太要找您,”他伸出手臂,继续说道,“您必须帮助我们……嗯,是的……我们应当给您颁发美人奖……就像美国那样……嗯,是的……美国人喜欢选美……我太太正急着等您呢。”

他把她带到一个售货亭,引见了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太太的脸蛋下边很大,简直不成比例,似乎嘴里含着一块大石头。

“您必须帮我们,”她带着鼻音说话,好像唱歌一样,“所有漂亮女人都在参加义卖,只有您一个人在自娱自乐,您为什么不帮助我们?”

她走开了,安娜坐在她的位置上,守着几只杯子和一把银制大茶壶。很快这里就顾客盈门。喝一杯茶,收费至少一个卢布。安娜让那位魁梧的军官喝了三杯。鼓眼睛大富翁阿尔狄诺夫也来了,他有哮喘病。这次他和大家一样,身着燕尾服,而不是夏天在火车站看到的那种奇装异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娜,喝了一杯香槟酒,付了一百卢布,接着又喝了茶,又给了一百卢布,却一言不发,因为哮喘病犯了,呼吸急促……安娜招徕顾客,斟茶倒水,然后收钱。这一刻,她深信不疑,自己的笑容和眼神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只为喧嚣浮华而生,有音乐、有舞蹈、有崇拜者,这样的生活五彩斑斓、充满欢笑。现在看来,过去为之恐惧、摧毁自己、威胁粉碎自己的那些人是多么荒谬。现在她不害怕了,只是惋惜母亲不能和她一起见证成功,分享快乐。

这会儿,父亲脸色苍白,但还能站稳。他来到售货亭,要了一杯白兰地。安娜的脸涨红了,担心他说话不着边际(有这样平庸潦倒的父亲,她很羞愧)。他一饮而尽,从一沓钞票中取出十卢布,扔到一边,自豪地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一会儿,她看到父亲在跳穿梭舞,他踉踉跄跄、吵吵嚷嚷,弄得舞伴一头雾水。安娜想起三年前舞会上,他也是这样摇摇晃晃、说个不停,最后被警察带回家睡觉,第二天校长威胁要辞退他。想起来,真的是大煞风景!

售货亭茶饮售罄,疲惫不堪的女士们将收入上交长官夫人。这时阿尔狄诺夫走过来,挽着安娜来到餐厅,参加义卖活动答谢晚宴,来宾不超过二十人,但十分热闹。长官致辞:“本次活动的宗旨是建设经济型食堂。我提议在这个富丽堂皇的餐厅,为慈善事业取得成功干杯!”

一名陆军准将提议为“连大炮也甘拜下风的领导”干杯,男士们和女士们碰杯畅饮,其乐融融。

晚宴结束后,安娜被护送回家。这时,天已经亮了,厨子们准备去集市买东西。她心情愉快,兴奋不已,满脑子新鲜事,但人很疲倦。她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很快入睡……

下午一点过,女仆把她喊醒,说阿尔狄诺夫先生来了。她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客厅。阿尔狄诺夫离开后不久,长官亲自来感谢她参加义卖活动。他满脸媚笑,舔着嘴唇,亲她的手,并被允许再次登门拜访,然后坐车走了。她站在客厅中央,又惊讶又兴奋,不相信她的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而且这么快就变成现实。正在这时,丈夫走进来……他站在安娜面前,竭力讨好她,满脸媚笑、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在有权有势的老爷们面前,他也是这副模样,安娜早已习惯了。她很高兴,很愤怒,也很轻蔑她的丈夫,相信此人从此无害,于是口齿清晰地吐出每个字:

“出去,蠢货!”

从那以后,安娜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因为她要出去野餐、郊游或表演。她每天午夜才回家,睡在客厅地板上,事后还动情地告诉大家自己如何睡在花丛中。她需要很多钱,但她再也不怕丈夫了,花他的钱就像花自己的一样。她不会张口要钱,只是让他直接付账,或者写张便条:“给此人二百卢布”,“立即支付一百卢布”。

复活节,丈夫获得二级圣安娜勋章。他去致谢时,长官把报纸放到一边,安详地躺在椅子里。

“这么说,你现在有三个安娜了,”长官一面看着自己雪白的手和粉色的指甲,一面说道,“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

莫杰斯特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嘴边,尽量压低笑声,说道:

“我现在就等着小弗拉基米尔降临。我斗胆请长官做他的教父。”

他在暗示四级弗拉基米尔勋章,而内心却在想象如何逢人就讲这段插曲,语带双关,如此机智,如此大胆,自然十分得意。他本想继续说点风趣话,但长官又埋头看报了,只是朝他点了一下头……

安娜还是坐三套马车外出,和阿尔狄诺夫一起打猎,演独幕剧,在外面进晚餐,越来越顾不上父亲和弟弟们,更不要说陪他们吃饭了。父亲愈发沉迷于酗酒,没有钱,风琴早已典卖抵债。两个弟弟不让他独自上街,跟着他,怕他摔倒。有时他们在老基辅街上见到安娜,她坐在两套马车上,阿尔狄诺夫做马夫,父亲每次都会摘下高礼帽,想对她大声说话,可是彼佳和安德留沙一人拽住他一条胳膊,央求他:

“爸爸,不要那样。爸爸,行了,行了!”

(1)安妞塔和阿尼娅均为安娜小名。

(2)波兰的一种民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