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婚礼结束后,新婚夫妇甚至来不及吃点清淡食品,只喝了一杯香槟,便穿上旅行装,乘车前往火车站。没有舞会和晚宴,没有音乐和舞蹈,他们旅行二百四十公里去朝圣。很多人对此表示认可,说莫杰斯特·阿历克塞伊奇身居高位,不再年轻,喧闹的婚礼似乎也不太合适。再说五十二岁的政府官员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即使有音乐,也很沉闷。人们还说,莫杰斯特是一个讲原则的人,他安排这次朝圣之旅,是想让新娘明白,结婚以后,他会将宗教和道德置于首位。

大家在车站为幸福的新婚夫妇送行。他们端着酒杯,等待火车出发,然后欢呼“乌拉!”新娘的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头戴礼帽,身穿教师工作服,已经喝醉了,脸色苍白。他举着酒杯,面向窗口探着身子,恳求地说道:

“安妞塔!阿尼娅(1)!阿尼娅,就一句话!”

安娜探出窗外。父亲和她低声说话,一股酒气迎面扑来,什么也听不清。他在安娜脸上、胸前和手上画十字,气喘吁吁,眼里噙着泪水。安娜的两个弟弟——彼佳和安德留沙——在身后拉着他的衣服,一脸困惑,小声说道:

“爸爸,行了……爸爸,行了……”

火车开了。父亲跟着跑了几步,踉踉跄跄,酒也洒出来了。父爱写在脸上,既愧疚,又可怜。

“乌——拉——!”他大声喊道。

现在只剩下新婚夫妇。丈夫打量了一下包间,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坐在妻子对面,满面春风。新郎中等个子,圆滚身材,十分强壮,保养得很好,留着长络腮胡,没有髭须。下巴圆圆的,轮廓分明,刮得很干净,看起来像脚后跟。他面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没有唇须,整个上唇光秃秃的,两边的脸颊胖乎乎的,像果冻一样颤动着。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举止端庄,态度温和。

“我想起一件事儿,”他笑着说,“五年前,科索罗托夫获得二级圣安娜勋章,登门感谢长官。长官说:‘你现在有三个安娜了: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当时科索罗托夫的妻子名叫安娜,爱吵嘴,很轻佻,刚回到他身边。我相信如果我获得二级圣安娜勋章,长官就不会说这种话。”

丈夫微笑着,眼睛很小,嘴唇既肥厚又湿润。妻子也笑了,但是一想到他任何时候都会吻她,却无法拒绝,心里很不自在。肥胖身躯即使有轻微动作,也会吓着她,让她又害怕又厌恶。他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取下勋章,脱掉外套和马甲,然后穿上睡衣。

“这下好了。”他说道,在安娜旁边坐下。

想起今天的婚礼,她觉得那是一场灾难,似乎神父、宾客和教堂里的每个人都在伤心地看着她,都在问:像她这样漂亮可爱的姑娘,为什么要嫁给这个无聊乏味的老头?只有今天上午,一切安排妥当,她才高兴了一会儿。但是在举行婚礼时和这一刻,她有种受骗的感觉,很内疚、很荒唐。她嫁给了有钱人,但还是身无分文,结婚礼服还是借钱买的。爸爸、弟弟和她道别时,看得出他们也没有钱。他们会吃晚饭吗?明天呢?没有她在身边,爸爸和弟弟今晚一定会挨饿。母亲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她也是这么想。

“唉,我好难过!”她思忖道,“为什么会这样?”

丈夫恪守习惯、一成不变,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他笨拙地碰碰她的腰,拍拍她的肩,而安娜还在想着钱的事情,思念离开人世的母亲。父亲在中学教书法绘画课,母亲去世后,他开始酗酒,家里穷困潦倒。两个弟弟没有靴子和鞋子,父亲被人扭送到法院,然后警察来抄家……真丢人!安娜得照看醉酒的父亲,给弟弟们补袜子,去集市买东西……别人夸她年轻漂亮、举止优雅时,她似乎觉得大家都在盯着头上的廉价帽子和靴子上涂着墨水的窟窿。一到晚上,她就以泪洗面、心神不宁,害怕学校辞退父亲,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会和母亲一样离开人世。于是亲朋好友开始为安娜张罗婚事,他们找到了莫杰斯特。他既不年轻,也不好看,但是很有钱,银行里有十万存款,还有一处房产,已经出租。莫杰斯特讲原则,深得长官信赖。有人告诉安娜,不让学校辞退爸爸,对莫杰斯特来说易如反掌,只需要长官给中学董事会,甚至教育局长写封信就可以了。

她正想着,突然从窗外传来喧哗声和音乐旋律。火车靠站了。月台外面的人群里,有人在轻快地拉着手风琴和小提琴。劣质小提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月光下,军乐队正在别墅区、白桦林和杨树林那边演奏,他们肯定在举行舞会。乘着好天气,避暑游客和城里人坐火车来到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在月台上散步。大富翁阿尔狄诺夫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所有的别墅都是他的。他又高又胖,皮肤黝黑,眼睛突出,看起来像亚美尼亚人。他穿着古怪,敞开衬衫,袒胸露乳,一双高筒靴带着马刺,黑色披风从双肩一直落到地上,像裙裾一样,两条猎狗跟在身后,尖尖的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

安娜眼里还噙着泪水,但她这会儿没有想母亲、金钱和婚姻的事情,而是和认识的学生和军官握手,面带微笑,快言快语:

“您好!过得还好吗?”

她走到站台上,在月光下,好让大家欣赏自己的华丽新衣和漂亮帽子。

“为什么在这里停车?”她问道。

“这里是枢纽站,他们正在等一列邮车经过。”

看见阿尔狄诺夫正在打量自己,她便娇媚地眯着眼睛,开始用法语高谈阔论。她听着悠扬的旋律,看着池塘的月色。阿尔狄诺夫,闻名遐迩的风流男子和万众瞩目的幸运儿,正痴迷地看着她。大家都很兴奋。这些都让安娜心花怒放。火车又出发了,军官们向她敬礼道别,她跟着远处的军乐声哼起了波尔卡舞曲。回到包间,她似乎觉得,不管怎么样,以后她肯定会很幸福,就像在月台上看到的那样。

新婚夫妇在修道院住了两天,然后回到城里。他们住公寓楼,不交任何租金。丈夫上班,安娜在家弹弹钢琴,烦闷时哭一会儿,或者靠在沙发上看看小说,翻翻时装杂志。午餐,丈夫吃很多,一边谈论政治观点、人事任命、工作调动、职务升迁和努力工作的必要性。他说家庭生活不是享乐,而是尽职,存一百个戈比,就有一卢布。他认为宗教和道德高于一切。他握着餐刀,就像挥舞着宝剑,说道:

“每个人必须尽职尽责!”

安娜听他说话,心里很害怕,吃不下饭,常常饿着肚子离开餐桌。午餐后,丈夫躺下打盹儿,很快鼾声大作。安娜回家看望父亲和两个弟弟,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刚刚还在责备她为了金钱才嫁给一个无聊乏味、并不相爱的男人。她穿的裙子沙沙作响,珠光宝气让他们很不自在,简直就是一种冒犯。他们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亲情如故,没有她,爸爸和弟弟吃饭也不习惯。她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喝菜汤,喝稀饭,吃煎土豆,尽管还有一股羊油味。父亲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有点贪婪,也有点反感,接着倒第二杯、第三杯……弟弟彼佳和安德留沙脸色苍白,睁着大眼睛,夺过父亲的酒瓶,绝望地说:

“别喝了,爸爸……够了,爸爸……”

安娜很不安,央求他不要喝了。他却勃然大怒,用拳头捶着桌子。

“谁敢管我!”他大声喊道,“坏小子!坏丫头!给我滚出去!”

可是他的语气却很软弱,天性善良,所以谁也不怕他。午饭后,他穿上最好的衣服。他脸色苍白,下巴有一道刮破的口子,伸着细长脖子,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化妆,梳头,捻黑胡子,往身上洒香水,再打个蝴蝶领结,然后戴上手套和礼帽,出门做家教。如果是节日,他会待在家里画画,或者弹风琴。风琴呼哧呼哧,轰隆作响。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让乐声和谐悦耳,有时还会自弹自唱,或者冲着两个孩子大发雷霆:

“混账!没用的东西!你们把风琴弄坏了!”

晚上,安娜的丈夫和同事们一起打牌,他们都住在政府公寓楼。太太们长相丑陋,行为粗野,穿着毫无品味,很像厨娘。她们聚在一起,说长道短,粗俗无聊。有时,丈夫会带着安娜出去看戏。幕间休息时,他决不会让她离开,而是让她挽着自己在走廊和门厅里来回踱步。当他向某人鞠躬时,他会立即咬着安娜的耳朵说“五品文官……长官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很有钱……有房子”。经过小卖部时,安娜很想买点甜食,她喜欢巧克力和苹果馅蛋糕。但是她没有钱,也不愿意向丈夫要钱。他会拿起一个梨子,用手指头捏住,迟疑地问道:

“多少钱?”

“二十五戈比。”

“我说呢!”他回应道,然后把梨放回原处。可是什么都不买就离开,他也觉得说不过去,于是要了一瓶矿泉水,自己一饮而尽,眼里冒着泪花。这时,安娜就很厌恶他。

他突然涨红脸,急忙对她说:

“向那位老妇人鞠躬!”

“可是我不认识她啊。”

“没关系。她是税务局长夫人!鞠躬啊,我告诉你啦!”他一直唠叨,“你的头又不会掉。”

安娜鞠了躬,她的头当然没有掉,但内心却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她很愤怒,但只能生闷气:让他来欺骗自己,活像个大白痴。嫁给他只是为了钱,可是现在的钱还没有结婚前多。那时,父亲还会给她二十戈比,现在却一文不名。

偷偷拿钱或者向丈夫要钱,她做不到。她很怕他,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似乎对他的恐惧由来已久。小时候,她总认为中学校长最威严、最可怕,就像雷雨或者蒸汽机车一样,随时都可以粉碎自己。那位长官也是如此,在家里他们经常提起他,不知什么原因,大家对他总是诚惶诚恐。另外十几个人就好多了,包括中学教师,上唇胡须刮得一干二净,色厉内荏、冥顽不化。现在丈夫也加入了,一个讲原则的男人,甚至连面孔都和中学校长一模一样。在安娜想象中,他们变成了一个人,好像是一头可怕的大白熊,危及软弱有过失的人,比如她父亲。她说话很谨慎,害怕忤逆丈夫。每当丈夫粗暴地拥抱、爱抚或糟蹋她时,她总是胆战心惊,却只能强作欢颜。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恼人的债务,父亲壮着胆子向丈夫借了五十卢布,那个场面真的不堪回首!

“很好,钱我借给你,”丈夫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但是我要警告你,如果不戒酒,今后我不会再帮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有这种恶习极为可耻。我必须提醒你:众所周知,这种恶习毁了多少能干的人,如果能够克制自己,完全可以飞黄腾达。”

接下来是一阵长篇大论:“因为……”,“如上所说……”,“由此看来……”。父亲饱受羞辱,只能借酒浇愁。

两个弟弟有时来看望姐姐,他们总是穿着烂裤子破靴子,照例由他教训一番。

“每个人必须尽职尽责!”丈夫对他们说。

丈夫没有给弟弟一分钱。但是他给安娜送手镯、戒指和胸针,说遇到困难,可以派上用场。他经常打开抽屉,检查这些东西是否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