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公爵在玛洛焦莫沃村做客,他向您问好。”莉达刚进屋,正在脱手套,就对母亲说,“他给我讲了很多新闻,很有趣……他答应在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上,再次提议在玛洛焦莫沃村设立医务室,但是他说希望不大。”她转过身,对我说:“对不起,我又忘了,您可能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有点恼火。

“我为什么不感兴趣呢?”我耸耸肩,“您并不想知道我的看法,但是我敢保证,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是吗?”

“是的。我认为,那里并不需要医务室。”

我的情绪影响了她。她看了我一下,眯着眼睛,问道:

“那需要什么呢?风景画吗?”

“风景画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

她脱下手套,打开刚送来的报纸。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道,显然在克制自己:

“上周,安娜难产死了,如果有医务室,她就会活下来。我认为,即使是风景画家,对此也应该有他的明确观点。”

我回答道:“我的观点很明确,我敢保证。”她用报纸遮住自己,似乎不愿听我讲话。

“我认为,在现有条件下,所有这些学校、药房、图书馆和医务室,只会加重对人民的奴役。一条巨大的锁链套在了农民的身上,你不去打开这条锁链,反而让它更加牢固——这就是我的看法。”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报以讥讽的微笑。我继续说下去,竭力阐述我的观点:

“问题不在于安娜死于难产,而在于她们起早贪黑,超强劳动,肯定会生病。为了挨饿生病的孩子,她们一辈子都在焦虑。她们一辈子都在看病,害怕生病,害怕死亡,生活黯淡,未老先衰,在污秽和恶臭里死去。她们的孩子长大了,又会重复她们的经历,一代又一代,就这样持续了几百年。千千万万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只为了一块面包,成天担惊受怕。他们的处境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灵魂、外在和假象。饥寒交迫、本能恐惧、艰辛劳动,就像雪崩一样,堵住了他们追求精神生活的每条道路。只有精神生活,才是人区别于牲畜的标志;只有有精神生活,生命才会有意义、有价值。通过医疗和教育帮助他们,并不能让他们摆脱束缚。恰好相反,他们身上的锁链会套得更紧,因为偏见越多,他们的需求会越多,购买药品和书籍,他们总得给地方自治会付钱吧!也就是说,他们会比以前更加辛苦。”

“我不想和您争论,”莉达放下报纸,说道,“这些我早有耳闻。我只想说,不要袖手旁观。是的,我们无法拯救人类,而且我们可能犯了很多错误,但是我们力所能及,我们没有错。一个文明人,最崇高最神圣的使命,就是为周围的人服务,我们尽力而为。您不喜欢,但一个人不可能让大家都满意。”

“莉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说得对。”

有莉达在场,她总是很胆怯,一边说话,一边不安地看着女儿,生怕说废话或者不合时宜。她从来不反驳,总是随声附和:“说得对,莉达说得对。”

“教农民识字,分发书本——内容无非是那些行为准则和押韵诗歌,设立医务室,这些既不能消除愚昧,也不能降低死亡率,正如你们家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无法照亮外面的大花园一样。”我说道,“您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干预他们的生活,只能增加他们的需求,他们就得为此付出更多艰辛劳动。”

“啊,天哪!人总要做点事情吧!”莉达很恼火。听这语气,她分明认为我的观点毫无价值,不屑一顾。

“人们必须从艰辛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说道,“必须减轻他们的负担,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们不必一辈子忙里忙外,让他们有时间去思考灵魂和上帝,有时间追求精神生活。人最崇高的使命就是追求精神生活,也就是对真理和人生价值的永恒追求。他们无需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给他们自由,到时您就会觉得那些书本和药房实在可笑。一旦人意识到了他的真正使命,那么只有宗教、科学和艺术才会满足他的需求,而不是这些本末倒置的东西。”

“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莉达笑道,“这可能吗?”

“是的。您可以分担他们的劳动。如果我们大家,包括市民和农民,毫无例外,同意为满足自身物质需求分担相应的劳动,那么每个人的工作时间一天或许不超过两三个小时。试想,如果我们大家,包括富人和穷人,一天只工作三个小时,那么其余时间我们就不用干活了。试想,为了减少体力劳动,减少工作量,我们发明机器代替我们劳动,并最大限度地减少我们的需求。锻炼自己,锻炼孩子,他们不担心忍饥挨饿,我们不必为安娜们的健康担惊受怕。试想,我们不看病,不开药房,不开烟厂,不开酒厂,这会给我们节约多少时间啊?大家都有时间去献身科学和艺术。正如农民可以一起劳动,大家也可以一起去修路。同样,我们可以共同追求真理和人生价值。我深信,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真理,人类可以摆脱长期以来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令人焦虑、让人窒息,甚至我们还可以摆脱死亡,获得永生。”

“好像您自相矛盾了,”莉达说,“您说到科学,却又否定基础教育。”

“如果只能认识酒馆招牌上面的几个字,看几本书,却根本不理解,这样的基础教育自从留里克(3)时代就延续下来了;果戈里笔下的彼得鲁什卡很早就会认字,正如留里克时代的乡村,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我们需要的不是基础教育,而是广泛追求精神生活的自由。我们需要的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您还反对医学。”

“是的。只有将疾病作为自然现象研究,而非治疗疾病时,医学才是必需的。如果必须治疗,那也不是针对疾病,而是针对病因。消除主要病因——体力劳动,就不会有疾病。我不相信有治疗疾病的科学,”我很激动,继续说道,“真正的科学和艺术,不是解决临时的局部问题,而是解决永恒的全局问题。科学和艺术旨在追求真理和人生价值,追寻上帝,追寻灵魂。如果科学和艺术只是与当前的需求和邪恶联系在一起,那么生活只会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沉重。我们有很多医生、药剂师、律师,有很多识文断字的人,但是却没有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和诗人。我们所有聪明才智和精神力量,用来满足的需求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多亏了科学家、作家和艺术家的辛勤劳动,我们的生活才会越来越轻松。我们的物质需求不断增长,探索真理却遥遥无期,人类依旧是最贪婪、最肮脏的动物。事物的发展趋向是,人类的大多数能力将会退化,并将永远丧失一切适应生活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的工作就没有任何意义。越有才能,处境就越奇怪、越费解。因为在别人看来,他显然是在取悦贪婪肮脏的动物,维护现行秩序。我不想工作,也不会工作……没有意义,让地球去毁灭吧!”

“米修斯,你出去!”莉达对妹妹说,显然她认为我说的话对小姑娘有害无益。

格尼娅忧伤地看看姐姐和母亲,走出了房间。

“为自己的冷漠辩解,就会有这种妙论。”莉达说,“否定学校、否定医院,要比育人治病容易。”

“说得对,莉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

“您威胁放弃工作,”莉达继续说道,“显然,您高估了自己。我们不要争论了,反正也谈不到一块儿,我认为药房和图书馆,即使最不完美,它也比任何风景画都重要,尽管您不屑一顾。”说到这儿,她立即转过身,面向母亲,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自从上次我们见面后,公爵变化很大,瘦了很多。家人准备送他到维希(4)去。”

她提起公爵,显然是不想和我说话了。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就像近视眼一样,坐在桌子旁边,低下头,假装看报。我待在那里显然不太合适,于是向她们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