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此后,我经常去看望沃尔恰尼诺夫娜一家人。我习惯坐在她们的露台上。我对自己很不满,内心很苦闷。一想到自己年岁渐长,人生却平淡无奇,就感到十分羞愧。我的心情很沉重,就像要把我撕裂一样。露台上,要么听见有人说话,要么听见裙子发出的沙沙声,要么听见翻书的声音,真是声声入耳。莉达白天接诊病人,分发书本,经常打伞进村,从不戴帽子;晚上谈论地方自治会和学校的事情。很快,我就习惯了这一切。这个苗条漂亮的姑娘,樱桃小嘴、轮廓分明,神态永远那么严肃。只要谈到严肃话题,她总是冷冷地对我说:

“这个您不感兴趣。”

她对我没有什么好感,因为我是风景画家,我的作品没有反映农民的困苦。她认为,我对她献身的事业漠不关心。记得有一次我经过贝加尔湖畔,看见一个布里亚特族(2)姑娘,她骑在马上,穿着蓝布衬衣和裤子。我问她能否把她的烟斗卖给我。她一边说话,一边轻蔑地看着我这张欧洲人的脸,还有我的欧式帽子。过一会儿,她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然后一声呵斥,绝尘而去。莉达也是这样,似乎把我视为异类。当然,她从未表现出对我的不满,但我能感觉到。我坐在露台上,很是烦恼,自言自语道:“不是医生却给农民看病,那不是在欺骗吗?如果有两千公顷土地,做慈善还有困难吗?”

她的妹妹米修斯倒是无忧无虑,和我一样,过得很自在。早上起床后,她立即拿起一本书走到露台上,躺在圈椅里读起来,两只脚几乎不落地。有时她带着书躲进椴树林荫道,或者走进田野。她整天都在聚精会神地看书。看着她眼睛疲倦、一脸茫然、极度苍白的样子,你能想象持续阅读,大脑有多么疲劳。

每次我到她家,她看见我就会脸红,于是放下书,两只大眼睛看着我的脸,急着给我讲新闻:下房烟囱起火了,雇工在池塘里捉到了一条大鱼。平时,她总是穿着浅色上衣和深蓝裙子。我们一起散步,摘樱桃做果酱,或者划船。她跳起来摘樱桃,在船里划桨时,透过袖口,就能看见她那瘦弱的胳膊。有时我写生,她会站在旁边,欢呼雀跃。

七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大约九点钟,我去沃尔恰尼诺夫娜家。在公园里,离房子还有很远距离,我一边散步,一边找白蘑菇。那年夏天长了很多这种蘑菇。我记好蘑菇的位置,方便下次和格尼娅一起采摘。暖风吹拂,我看见格尼娅和她母亲走出教堂,她俩都穿着浅色连衣裙,格尼娅用手压着帽子,生怕被风吹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们在露台上喝茶。

我这人无牵无挂,总想为自己的懒散找点理由。所以在我看来,夏天的清晨,在乡村度假总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绿油油的花园到处都是露水,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房子周围弥漫着木犀草和夹竹桃的清香;年轻人刚从教堂回来,在花园里吃早饭;大家穿着入时,心情舒畅。如果知道他们身体健康、衣食无忧,整天悠闲自在,你就会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我也是如此,在花园里漫步,准备整天、一个夏季都这样到处转悠,漫无目的,饱食终日。

格尼娅提着篮子出来了。看得出,她似乎知道或预感到我在花园里。我们一块儿采蘑菇、聊天。如果她问我问题,就会走到前面看着我。

“昨天,村里发生了奇迹,”她说,“瘸腿女人佩拉格娅病了一年,什么医生、什么药都不管用,可是昨天有个老太婆在她面前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她的病就好了。”

“这不算什么,”我说,“发生奇迹肯定不限于病人和老妇人。健康本身不就是奇迹吗?生命本身呢?凡是不可理解的,都是奇迹。”

“那些不可理解的东西,您不害怕吗?”

“不怕。无法理解的现象,我会勇敢面对,不会屈服,我能驾驭。人应当意识到自己比狮子、老虎、猩猩和自然界的一切更胜一筹,甚至那些看似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现象也是如此。否则他就不是人,而是什么都害怕的老鼠。”

格尼娅相信我作为画家,知识渊博,即使不知道,也能准确猜测。她渴望我能将她带进永恒而美丽的世界,带进那个更高层次的世界,她认为我对那个世界很熟悉。她和我讨论上帝、永生和奇迹。我从不认为一个人离开人世后,本人和自己的思想就会消失,于是回答道:“是的,人是不朽的,我们将永生。”她听了,信了,也没要我去证明。

我们往回走,她突然停下来,说道:

“我们的莉达真了不起,不是吗?我非常爱她,任何时候,我都愿意为她献出生命。可是请您告诉我,”格尼娅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告诉我,您为什么老是和她争论?为什么您很烦恼?”

“因为她不对。”

格尼娅摇摇头,热泪盈眶。

“无法理解!”她说道。这时,莉达刚好从什么地方回来,手里拿着马鞭,站在台阶上。在阳光的映衬下,苗条身材显得格外漂亮。她正在大声叮嘱一名雇工,然后匆匆忙忙接待了几个生病的村民。带着忙碌和焦虑的神情,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打开这个柜子,打开那个柜子,然后上楼。大家找了她很长时间,喊她吃午饭。她进来时,我们已喝完汤。所有这些细节,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天虽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今天回忆起来还如身临其境。午饭后,格尼娅坐进圈椅开始看书,我坐在露台上。大家都不说话。天空乌云密布,下起毛毛细雨。天很闷热,也没有风,似乎这天永远都不会结束。叶卡捷琳娜也来到露台上,手里拿着扇子,有点昏昏欲睡。

“啊,妈妈,”格尼娅一边吻她的手,一边说道,“白天睡觉不好喔。”

母亲爱格尼娅,格尼娅也爱母亲。一个进了花园,另一个就会站在露台上,对着树林呼喊:“喂,格尼娅!”或者“妈妈,你在哪儿?”她们总是一起祈祷,笃信上帝,即使不说话,也能相互理解。待人接物,母女俩如出一辙。叶卡捷琳娜很快就适应了我,也喜欢我。只要我两三天没有去,她就会派人来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她也会热心地打量我的素描画,和米修斯一样,很坦率,有话就说。她也会向我讲述发生的事情和自家的秘密。

母亲很崇拜自己的大女儿。莉达不喜欢说亲热话,只说正经事儿,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母亲和妹妹看来,她是一个很神圣,也很神秘的人,就像水兵们眼里的海军上将,总是坐在舰长室,令人琢磨不透。

“我们的莉达真了不起,”母亲经常说道,“不是吗?”

这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母亲小心翼翼、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像在搞阴谋诡计,压低了声音,然后继续说道,“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只是,您也知道,我有点担心。学校啊,药房啊,书本啊,这些都很好,但是为什么要走极端呢?二十三岁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一天到晚围着书本和药房转,一不留神,时间就过去了……该出嫁了。”

格尼娅看书太认真,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她抬起头,望着母亲,似乎在自言自语:“妈妈,一切听从上帝安排。”

然后,她又埋头看书。

别洛库罗夫来了,穿着束腰外衣和绣花衬衫。天黑了,晚饭吃了很长时间。莉达又谈起学校和巴拉金——那个把全县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晚上我离开时,感觉那天过得好漫长,人也太闲了。想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无论持续多长时间终会走到尽头,我心里不禁一阵悲伤。

格尼娅把我们送到门口。也许是因为她陪我度过了一天,离开她,我倒觉得有点无聊。这一家子很有魅力,对我十分亲切。那个夏季,我第一次有了画画的冲动。

“请告诉我,您的生活为何这么苍白乏味呢?”和别洛库罗夫一起返回时,我问他。“我的生活很乏味、很单调,过得也很艰难,那是因为我是画家,一个怪人。羡慕别人、对自己不满、怀疑自己,多年来,为此饱受折磨。我一直很穷,到处漂泊。您呢,身体健康,一切正常,您有土地、有身份。为什么您的生活会这么无趣呢?为何生活没有给您带来什么?比如,您为什么没有爱上莉达或格尼娅呢?”

“您忘了,我爱另一个女人。”别洛库罗夫回答道。

这个女人和他住在一起,名叫柳博芙·伊万诺夫娜。我每天都能看到她,很丰满、很壮硕、很矜持,活像一只肥母鹅,穿着俄式连衣裙,戴着念珠,老是打一把小阳伞。仆人不停地喊她吃饭喝茶。三年前,她来这里租房避暑,就一直住了下来。很明显,她不会再离开。女人比他大十岁,把他管得很严,每次出门,都要请示她。她经常哭,很像男低音,深沉浑厚。我转告她,如果继续闹下去,我会立即搬走。然后,她就不哭了。

返回住处,别洛库罗夫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情意绵绵,似乎我恋爱了。我想说说沃尔恰尼诺夫娜一家人。

“莉达只会爱上地方自治会成员,而且要像她一样,把自己奉献给学校和医院,”我说道,“噢,为了她,不但要加入地方自治会,还要踏破铁鞋,就像追求童话故事里的姑娘一样。米修斯呢?太可爱啦,米修斯!”

别洛库罗夫慢吞吞地说道,“哎呀”,然后啰啰唆唆,大谈社会问题——悲观主义。他振振有词,好像我在和他一决高下。究竟什么会让人更沮丧?是几百公里荒无人烟、单调乏味、烧得精光的大草原呢?还是一个人坐下来高谈阔论,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这不是悲观主义或乐观主义的问题,”我烦躁地说道,“问题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有头脑!”

别洛库罗夫认为这是针对他,一气之下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