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六七年前,我住在某省某县一个乡村庄园。地主别洛库罗夫是个年轻人,每天很早起床,穿一件农夫束腰外衣,晚上喝啤酒,老是抱怨任何人都不支持他。他住花园门房。我的卧室是老宅一个大房间,里面有几根圆柱,除了睡觉用的大沙发和一张牌桌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即使没有风,旧炉子也总是嗡嗡作响。遇到雷雨交加的天气,整个房子都在颤动,似乎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尤其是晚上,如果闪电突然照亮十扇大窗户,那才让人毛骨悚然呢!

我这人生来懒散,索性啥也不管。我经常几个小时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天空、鸟儿和林荫道,翻阅书报杂志,或者蒙头大睡。有时我也出去游**,很晚才回来。

有一天,我在返回的路上,无意中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夕阳西下,黑麦扬花,渐渐沉入一片暮色。两排茂密的古枞巍然耸立,像两堵墙。林荫道很幽暗,如诗如画。我轻轻跨过篱笆,沿着林荫道漫步,地上铺着厚厚的针叶,走起来有点打滑。里面很安静,枞树梢闪耀着金色光芒,蜘蛛网摇曳着七色彩虹。树脂的芳香十分浓烈,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拐进一条长长的椴树林荫道,这里很荒凉,很沧桑。去年的树叶已经腐烂,踩在脚下,让人有点伤感;黄昏时分,暮色透过树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右边是一个老果园,有只金黄鹂在鸣叫,懒洋洋的,声音很微弱,想必它也上了年纪。终于走到了椴树林荫路的尽头。迎面是一栋白色老屋,两层楼,带露台。走过去,突然出现一个院子,前面是大池塘,旁边是淋浴房,柳树成荫,池塘对岸有一个村庄。钟楼又高又窄,在夕阳的照耀下,十字架闪闪发光。

眼前的景象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顿时唤醒我童年的记忆。

小院大门用白色石头砌成,既古朴,又牢固。两边有一对狮子。门口站着两姐妹。姐姐身材苗条,一袭浓密的栗色长发,脸色苍白,樱桃小嘴,很漂亮,很倔强,表情严肃,对我似乎不屑一顾。妹妹最多十七八岁,同样身材苗条、脸色苍白,却不是樱桃小嘴。我经过时,她那双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说了句英文,有点害羞。两个姑娘十分迷人,似曾相识、神交已久。我呢,仿佛南柯一梦,然后回到了住处。

此后不久的一个中午,我和别洛库罗夫在外面散步,忽然听见草地上沙沙作响,一辆马车驶进了院子,车上坐着那位姐姐。她来为遭受火灾的几位村民募捐。她认真详细地告诉我们西亚诺沃村烧了多少房子,多少男人、女人和儿童无家可归,救灾委员会初步建议采取哪些措施,但没有看我们。她是救灾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她让我们在认捐表上签字,然后收好准备告辞。

“您把我们全忘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她和别洛库罗夫一边握手,一边对我说,“来吧,如果愿意认识您的崇拜者,愿意来看我们,我和妈妈会很高兴的。”

我鞠躬致谢。

她离开后,彼得给我讲起了她的情况。他说这一家子都是好人,她叫利季娅·沃尔恰尼诺夫娜,住在池塘对岸那个叫谢尔科夫卡的村子里。她父亲当年在莫斯科身居高位,去世前还是三品文官。她们虽然很有钱,但是一直住在这里。利季娅在本村小学任教,每月领取二十五卢布薪水。她靠这笔收入维持生活,能够自食其力,为此她很自豪。

“这家人很有趣,”别洛库罗夫说,“我们哪天去看一看,她们会很高兴的。”

一个节日的下午,我们想起了沃尔恰尼诺夫娜一家人,于是去谢尔科夫卡村看望她们。母女三人都在家。母亲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年轻时肯定很漂亮,现在有哮喘病,神情忧郁,心不在焉,身体很虚弱,似乎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符。为了融洽气氛,她尽量和我谈论绘画。女儿告诉她我可能会来谢尔科夫卡,于是她想起在莫斯科画展见过我的几幅风景画。她问我这些画究竟表达了什么思想。利季娅,大家都叫她莉达,大部分时间在和别洛库罗夫交谈,和我说得不多。她很严肃,不苟言笑,问别洛库罗夫为什么不到地方自治会任职,为什么不参加地方自治会的任何会议。

“这样不对,彼得,”她责备道,“这样不对。太不好了。”

“说得对,莉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这样不好。”

“我们全县都掌握在巴拉金手里,”莉达转身对我说道,“他是地方自治会执行委员会主席,他把所有职位都派给了自己的侄儿和女婿。他为所欲为,我们应当起来斗争。青年人应当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可是您看看我们这儿的青年人。很惭愧,彼得!”

大家在谈论地方自治会的时候,妹妹格尼娅一言不发。严肃话题,她向来不插嘴。在家人眼里,她还未成年。大家把她当作小孩,叫她米修斯(1),因为她小时候就是这样称呼她的英语老师的。她一直好奇地看着我。在我翻看相册时,她指着照片说:“这是叔叔,这是教父……”她像孩子一样,肩头靠着我。我仔细打量她:漂亮的辫子,纤细的肩膀,胸部很平坦,尚未发育,身材瘦小,腰带束得很紧。

我们玩槌球,打网球,在花园里散步,喝茶,晚餐吃了很长时间。房子虽然不大,却很舒适,墙上没有石板画,仆人待客彬彬有礼,让人感觉宾至如归。有了莉达和米修斯,什么都觉得年轻、纯洁,气氛也很优雅。晚餐时,莉达又和别洛库罗夫聊起地方自治会、巴拉金和学校图书馆。她是一个真诚、有主见、充满朝气的姑娘。听她讲话很有趣,虽然是长篇大论,但声音洪亮,或许因为她是教师,习惯了滔滔不绝的缘故。可是彼得每个话题都要争论一番,学生时代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他讲话很枯燥,既乏味,又啰唆,总想急于表现自己很聪明、很进步。他的袖子不小心弄翻了油碟,留下一摊油渍,除了我,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我们离开时,天已黑了,外面静悄悄的。

“不弄翻油碟,并不是有教养的表现;有教养的人,即使你弄翻了油碟,他也视而不见,”别洛库罗夫说完,叹了一口气,“是的,她们很有教养。我疏远了这些高尚的人。我脱离了这个圈子,真是太糟糕了。成天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他说,如果想成为农业劳动模范,就必须付出艰辛劳动。我倒觉得他这人太严肃,但同时又太懒散!一说起正经事,他就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哎呀”。但是做起事来和说话一样,慢吞吞的,总是拖拖拉拉。我以前托他寄信,他揣在口袋里,几个礼拜都没有寄出去。所以,我对他的办事能力表示怀疑。

“最难的,”他和我一边走,一边嘀咕道,“最难的是,你辛苦工作,却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