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娜佳开始想家,每天都在思念妈妈、奶奶,还有萨沙。家里来信了,她们很体贴,也很平和,似乎忘记了一切,也宽恕了一切。五月考试结束后,她兴致勃勃地启程回家。在莫斯科,她去看了萨沙。他还是去年夏天的样子: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大眼睛,很帅气。他还穿着那件长礼服和帆布裤,气色不好,忧心忡忡,愈发瘦弱,一直咳嗽。娜佳觉得他有点苍白,也有点迂腐。

“上帝啊!娜佳来了!”他满脸笑容地说道,“我的好姑娘!”

他们坐在印刷室,里面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汁味和颜料味,令人窒息。然后,他们来到萨沙房间,里面烟气熏人,到处都是痰迹,冷茶炊旁边有一个破盘子,上面盖着一张黑纸,桌子和地板上到处都是死苍蝇。看来,萨沙的日常生活很邋遢、很马虎。显然,他很鄙视舒适的生活。如果有人和他谈起幸福生活,或者向他表达爱慕之情,他会觉得不可思议,一笑了之。

“很好,一切顺利,”娜佳急忙说道,“秋天,妈妈到彼得堡看过我,说奶奶不生气了,总是走进我的房间,对着墙画十字。”

看上去,萨沙很高兴,但是一直咳嗽,说话时,声音很沙哑。娜佳一直看着他,不知道他真的病得很严重,还是只是自己的猜测。

“亲爱的萨沙,”她说道,“您生病了!”

“没事,没事。生病了,但不要紧……”

“噢,天哪!”娜佳激动地哭了起来,眼泪汪汪地说,“为什么不去看医生?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亲爱的萨沙!”不知为何,她会想起安德烈伊奇,那幅**女人油画,还有过去的一切。往事如烟,就像童年一样渐行渐远。在娜佳看来,去年的萨沙是那样与众不同,那样文质彬彬,那样妙趣横生,可是现在呢?她不禁为之流泪。“亲爱的萨沙,您病得很重。我要想办法让您不至于这么瘦弱,这么苍白。我非常感激您!您无法想象您为我付出了多少,我的好萨沙!您现在是我最亲密的人。”

在彼得堡,娜佳整整度过了一个冬季。现在,她感觉萨沙的所作所为、音容笑貌乃至整个人已经了无新意,也许已经死亡,已被埋葬。

“后天,我要去伏尔加河旅行,”萨沙说道,“去喝马奶酒(9)。我很想喝马奶酒。有个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个好人,我一直在怂恿她外出求学。我也想让她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

谈了一会儿,他们乘马车去火车站。萨沙请她喝茶,吃苹果。火车出发了,他微笑着向她挥舞手帕。看得出,他病得很重,不会活很长时间。

中午,娜佳回到故乡。她乘坐马车回家,沿路看去,街道很宽,房屋很矮。没有行人,只看见一个德国钢琴调音师,穿着旧大衣。所有的房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奶奶愈发苍老,身体还是那样肥胖。她抱住娜佳,脸挨着娜佳的肩头,哭了很长时间也不愿放开。母亲也衰老消瘦了很多,依旧束着腰,钻石戒指闪闪发光。

“宝贝儿,”她全身颤抖,喊道,“我的宝贝儿!”

大家坐下,默默流泪。奶奶和妈妈显然意识到,过去的都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社会地位、昔日荣誉、请客聚会,一切不复存在。似乎生活原本无忧无虑,忽然夜里警察闯进来搜查,却发现主人盗用公款或者伪造证据。这样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娜佳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还是那张床,窗户还挂着白色窗帘,窗外还是那个花园,阳光明媚,十分热闹。她摸了摸桌子,坐下来沉思。午餐很丰盛,奶茶香浓可口。娜佳还是觉得屋里空****的,天花板很低。晚上,她钻进被窝。不知什么原因,躺在这张温暖舒适、软绵绵的**,她觉得很可笑。

母亲走进房间,站了一会儿,她怯生生地坐下来,四下打量娜佳,似乎很内疚。

“哦,娜佳,告诉我,”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很满意吗?”

“是的,妈妈。”

母亲站起来,对着娜佳和窗户画十字。

“你看到了,我开始信教了,”她说,“你知道,我正在研究哲学,总是在想啊,想啊……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生活需要去经历,就像光线通过三棱镜一样。”

“告诉我,妈妈,奶奶身体还好吗?”

“好像还不错。那天你和萨沙一起出走,发来电报时,奶奶读了就晕倒了,一连躺了三天,一动也不动。自那以后,她总是祈祷上帝,伤心落泪。现在没事了。”

妈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滴答,滴答,”更夫敲打着,“滴答,滴答……”

“最重要的是,生活需要去经历,就像光线通过三棱镜一样。”她说道,“换句话说,在意识中,应该把生活分解成最简单的元素,正如太阳光能分解成七种颜色,每种元素必须单独分析。”

母亲还说了些什么,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娜佳一概不知,因为自己很快睡着了。

五月过去了,现在是六月。娜佳习惯了在家里的生活。祖母忙着烹茶,总是唉声叹气。晚上,母亲谈论哲学。在这个家,她还是像一个穷亲戚,寄人篱下,买点小东西都得要奶奶付钱。家里苍蝇很多,天花板似乎越来越低。奶奶和妈妈不出门上街,害怕碰见安德烈神父和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园里散步,在大街上溜达,看看灰色的篱笆,她觉得城市里的所有一切都很陈旧,已经过时,要么等待死亡,要么等待新生。啊,但愿新的生活早日到来,到那时就能勇敢面对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的人!我们迟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只要祖母家里的四个女仆还挤在肮脏的地下室,这一天就会到来。总有一天,祖母的房屋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人们渐渐把它遗忘,再也不去想它。娜佳能够解闷的只有隔壁几个男孩。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们会敲打篱笆,取笑她:“出阁了!出阁了!”

萨沙从萨拉托夫寄来一封信。他的笔迹龙飞凤舞,很欢快。他的伏尔加之行非常圆满,但是在萨拉托夫得了重病,嗓子哑了,最近两周在住院。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不祥之兆。一想到萨沙,一想到这种兆头,娜佳从未如此忧虑,从未如此悲伤。她渴望独立生活,希望回到彼得堡,和萨沙的友谊现在感觉很甜蜜,却似乎遥不可及。她彻夜未眠,清晨坐在窗前,侧耳倾听。楼下有人说话,奶奶非常激动,焦急地盘问。然后有人哭了……娜佳赶紧下楼,奶奶站在墙角,在圣像前面祈祷,她满脸泪水。桌上有一封电报。

娜佳来回踱步,听着奶奶哭泣。她打开电报,上面写着: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别名萨沙,昨日上午,因肺结核在萨拉托夫去世。

奶奶和妈妈去教堂做安魂弥撒,娜佳在家里来回踱步,想着心事。她意识到,正如萨沙所说的那样,她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在这里,她感到很陌生、很孤独,一无是处;这里的一切对她毫无意义;过去已和自己决裂,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被烧个精光,留下的灰烬也随风而去。她走进萨沙房间,站了很久。

“再见了,亲爱的萨沙!”娜佳思绪万千,新的生活展现在她的面前,横无际涯,尽管还很模糊、很神秘,却在深切地召唤着她。

她上楼回到房间,收拾行李。第二天清晨,她告别亲人,永远离开了这座城市。

(1)即“双开式弹簧门”。

(2)浪子的比喻出自《圣经》,参见《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3)相信死人的灵魂在阴间生活,人可以召回与之“交往”。

(4)用极微量药物来治疗疾病的方法,十八世纪末由德国医师哈内曼创立。

(5)托尔斯泰同名小说女主人公。

(6)东正教徒斋日吃素(指植物和鱼做的食品),不吃荤(指牛奶和肉类食品)。

(7)东正教节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8)斯拉夫人信仰中的宅中精灵,家园守护神。

(9)高加索一带时兴用马奶酒治疗肺结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