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沃洛佳和小沃洛佳(1 / 1)

奥莉加像背诵课文一样,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一切都会过去,上帝会宽恕她。”

“放开我!让我来赶车!我要坐在车夫旁边!”索菲娅·利沃夫娜大声说道,“车夫,等一等,我要上来坐在你旁边。”

她站在雪橇上,丈夫弗拉基米尔·尼基季奇,还有儿时伙伴弗拉基米尔·米哈洛维奇抓住她的胳膊,免得她摔倒。三匹马拉着雪橇跑得飞快。

“我说了,不要让她喝白兰地,”丈夫心烦意乱,和同伴窃窃私语道,“你这个人啊,真是的!”

经验告诉上校,像索菲娅这样的女人,多喝一点酒就会亢奋不已、手舞足蹈,然后歇斯底里,一阵狂笑,接着就是痛哭流涕。他担心回到家还要给她上敷布和药水,没法睡觉了。

“吁——”索菲娅大喊道,“我要自己来赶车!”

她既快活又得意。婚后近两个月来,她备受煎熬,因为她认为自己贪图享受,是因为赌气嫁给亚吉奇(1)上校的;可是今天晚上在饭店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爱他。虽然已经五十四岁,但他身材匀称、思维敏捷、动作灵活,喜欢说俏皮话,经常用吉卜赛曲调哼歌,让人着迷。真的,如今老头倒比年轻人有趣一千倍,似乎他们互换了角色。上校比她父亲大两岁,那又怎样呢?实话实说,论精神、朝气与活力,她远不如丈夫,虽然她只有二十三岁。

“啊,我亲爱的!”她思忖道,“真了不起!”

在那家饭店,她也深信,昔日恋情的火花已经熄灭。儿时的伙伴米哈洛维奇,或者沃洛佳(2),昨天她还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任何兴趣。整个晚上,他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实在乏味,显得无足轻重。吃过饭,他习惯躲在一边,免得自己掏腰包。如此淡定,让她十分厌恶。她几乎忍不住要嚷嚷:“没有钱就不要来。”每次都是上校买单。

也许是因为树木、电线杆和雪堆在眼前一晃而过,心头顿时涌入各种毫不相干的想法。晚餐花了一百二十卢布,还给吉卜赛人一百卢布。如果她喜欢,明天还可以挥霍一千卢布。结婚前,自己连三个卢布也没有,买点小东西,都要父亲掏钱。前后只有两个月,真是造化弄人!

索菲娅思绪万千。在她十岁的时候,亚吉奇上校追求她的姑妈,全家人都说把姑妈害惨了:下楼吃饭时,经常眼睛红红的,带着泪痕,而且老是出走。提起姑妈,人们总是说,可怜的人到哪里都不得安宁。那时他很英俊,是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全城的人都认识他。有人说他每天巡游,去看望那些爱慕他的女人,就像医生看病人一样。虽然现在头发花白了,脸上起皱纹了,也戴上眼镜了,但是那张瘦削的脸依然英俊,侧面看尤其如此。

索菲娅的父亲和沃洛佳的父亲都是军医,两人和亚吉奇曾经在一个团里服役。沃洛佳虽然恋爱经历十分曲折,经常闹得满城风雨,却没有耽误学习,成绩优异,目前在攻读外国文学,据说正在写论文。他和做军医的父亲一起住在军营里,虽然三十岁了,也没什么钱。小时候,索菲娅和他住在一栋公寓楼。他经常来找她玩,一起上舞蹈课和法语课。慢慢地,他成为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青年。她开始害羞,于是躲着他,然后疯狂地爱着他,直到嫁给亚吉奇。几乎从十四岁开始,沃洛佳就深受女人的青睐。因为他,女人们欺骗自己的丈夫,借口说他年龄还小。最近有人提起他,说他读大学时,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楼。如果有人敲他房门,就会听见脚步声,然后他总是用法语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人在屋里。”亚吉奇很欣赏他,称赞他前途无量、后生可畏,就像杰尔扎温(3)称赞普希金一样。他们一起打台球、玩纸牌,总是一言不发。如果亚吉奇驾车出行,经常会带上沃洛佳,他也把自己论文的秘密讲给亚吉奇一个人听。上校年轻时,他们俩常常互为情敌,却从不嫉妒对方。在他们的圈子里,大家称亚吉奇为大沃洛佳,称沃洛佳为小沃洛佳。

在雪橇上,除了大沃洛佳、小沃洛佳和索菲娅,还有一个人,名叫玛加丽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家称她为丽塔。她是索菲娅的表姐,约三十岁,脸色苍白,眉毛漆黑,戴着夹鼻眼镜,一直吸烟,即使天气最冷的时候,也是如此。她的胸前和膝盖上总有烟灰。说话带着鼻音,拖腔拉调,性情孤僻,酒量很大,千杯不醉。讲起丑闻故事,虽然慵懒无力,却是津津乐道。她在家一天到晚总是翻阅厚厚的杂志,上面撒满烟灰,要么就啃冻苹果。

“索尼娅(4),别疯了,”她拖着长调,说道,“太愚蠢了。”

快到城门时,雪橇放慢了速度,渐渐有了行人,也看见了房屋。索菲娅平静下来,靠在丈夫身上,想着心事。小沃洛佳坐在她对面,愉快的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她在想,对面这个男人知道她爱他。毫无疑问,小沃洛佳也相信这样的传言:她是因为赌气才嫁给上校的。她从未向他表白过,也不希望他知道,并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眼睛不会骗人,小沃洛佳非常了解她,却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让她感觉最屈辱的是,结婚后,小沃洛佳突然对她献殷勤,和她一起待几个小时,陪她坐着一言不发,或者说些闲话,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此刻在雪橇上,虽然他没有和她说话,却轻轻地碰她的脚,压她的手。很显然,他希望如此,她也应该嫁人;他分明看不起她,仿佛只有声名狼藉、**不羁,他才会对自己感兴趣。她爱丈夫,也很得意,但是却很屈辱,自尊心更是受到了伤害。最终,内心的抗拒战胜了自己,她想坐到轿厢上,挥舞马鞭,大声吆喝。

马车刚好经过女修道院,大钟就响了。丽塔在胸前画十字。

“奥莉加就在这个修道院。”索菲娅说道。她也在胸前画十字,身子哆嗦了一下。

“她为什么进修道院?”上校问道。

“因为赌气,”丽塔生气地说道,显然她在暗示索菲娅赌气嫁给亚吉奇,“现在赌气很流行,抗拒全世界。她以前爱说爱笑、卖弄风情,除了舞会和年轻男人,什么也不喜欢。可是忽然间,她遁入空门!大家都很惊讶!”

“不是那样的,”小沃洛佳放下皮大衣领口,露出帅气的脸,说道,“这不是因为赌气。那样说不厚道。她哥哥德米特里去服苦役,至今下落不明。她母亲伤心而死。”

他又竖起衣领。

“奥莉加做得对,”他声音低沉地说,“她是个养女,和索菲娅这样的好人住在一起,这一点得考虑喔!”

索菲娅分明感觉到了他的轻蔑语气,想说几句粗话顶撞他,却没有说出口。内心的抗拒再次战胜了自己。她又站起来,热泪盈眶,哭喊道:

“我要去做晨祷!车夫,往回走!我要去见奥莉加!”

雪橇原路返回。修道院响起了低沉的钟声,索菲娅由此想起了奥莉加和她的生活。钟声又响了。车夫勒住三匹马,索菲娅跳下雪橇,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大门。

“快点,快点!”丈夫喊道,“时间很晚了!”

她走到乌黑的门口,然后沿着林荫道往主教堂走去。积雪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钟声在她的头顶上响起,仿佛她的全身都在振动。来到教堂门口,走下三步台阶,穿过一道门廊,两边都是圣人画像,空气中弥漫着刺柏和神香的味道。又过一道门,一个穿黑衣服的人给她开门,深深地鞠躬。晨祷还没开始。一个修女在圣像屏旁边走动,点燃高烛台上的蜡烛,另外一个修女点燃枝形烛台上的蜡烛。立柱和祈祷室旁边,到处都站着黑衣人,一动也不动。“我想他们就这样一直站到天亮吧。”索菲娅琢磨着,她觉得这儿又黑又冷又沉闷,比坟场还寂寥。看着那些黑衣人,她感觉很凄凉,忽然心里一紧,发现一个修女很像奥莉加,身材不高,肩膀瘦削,头戴黑色三角头巾。奥莉加刚进修道院时还很丰满,个子似乎还高一些。索菲娅内心十分激动,犹豫不决地走过去,仔细端详修女的脸庞,果然是奥莉加。

“奥莉加!”她喊道,挥舞双手,兴奋得说不出话,“奥莉加!”

修女立刻认出她来,惊讶地扬起眉头。奥莉加刚洗过脸,有点苍白,但笑得很开心,似乎三角头巾下面的白色头布也喜形于色。

“主赐的奇迹!”修女挥舞着苍白瘦弱的小手,说道。

索菲娅热情地拥抱她,亲吻了一下,但又害怕她闻到酒味。

“我们路过这里,想起你了。”索菲娅说道,喘不过气来,似乎刚刚长跑了一段路,“天啦!你好苍白啊!我……我很高兴见到你。哦,怎么样?怎么样?觉得无聊吗?”

索菲娅打量了一下其他修女,接着低声说道:

“家里发生了很多变化……你知道,我嫁给亚吉奇上校了。你一定记得他……我跟他在一起很幸福。”

“感谢上帝。你爸爸身体好吗?”

“是的,他很好,经常提到你。奥莉加,假期一定要来看我们,好不好?”

“我会的,”奥莉加微笑着说,“二号我就过来。”

索菲娅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眼泪夺眶而出,哭了起来,却一声不吭。过一会儿,她擦干眼泪,说道:

“丽塔没来见你会很遗憾的。她,还有沃洛佳和我们同行。他们就在大门口附近。如果你能出去见一见,他们该有多高兴啊!我们去找他们吧,反正祈祷还没开始。”

“好的,”奥莉加同意了。她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然后和索菲娅一起往门口走去。

“索涅奇卡,你说你很幸福?”走出大门时,奥莉加问道。

“很幸福。”

“太好了,感谢上帝。”

大沃洛佳和小沃洛佳看见修女,就跳下雪橇,毕恭毕敬地和她打招呼。苍白的脸,黑色的修女服,让两人一阵心酸,但也很高兴她还记得他们,还出来见他们。索菲娅怕她冻着,拿起一条毯子披在她身上,然后用自己的皮大衣裹住她。刚才的眼泪让她轻松了很多。她很高兴,这个聒噪、不安宁、不纯洁的夜晚就这样结束了,又如此纯洁,如此安宁,如此出人意料。为了让奥莉加多待一会儿,她提议:“让她也上雪橇吧!奥莉加,上来!就一段路。”

两个男人估计修女会拒绝——圣人是不会坐雪橇到处溜达的。但是她居然同意了,然后坐上雪橇。三匹马飞奔冲向城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尽量让她坐得舒适一点,不要冻着,每个人都在想她过去和现在过得怎样。她脸上没有表情,很冷淡,很苍白,没有血色,似乎血管流淌的是水。两三年前,她很丰满,面色红润,常常说起追求者,每件小事都可以成为笑料。

在城门附近,雪橇掉头返回。十分钟后,雪橇在修道院附近停下,奥莉加走下雪橇。大钟响得更急促了。

“主会保佑你们。”奥莉加说道,像修女那样深深鞠躬。

“一定要来喔,奥莉加!”

“我会的,我会的。”

修女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大门口。雪橇再次返程,索菲娅很沮丧。大家都没有说话。她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刚才逼着修女上雪橇,和酒鬼待在一起,现在看来未免太荒唐、太鲁莽,实在大不敬。索菲娅酒醒了,欺骗自己的想法也随之消失。现在,她很清楚自己并不爱丈夫,也不可能爱他,荒谬绝伦、愚不可及。她的出嫁动机实在不纯,用她同学的话说,他太阔绰了;她怕自己成为老处女,就像丽塔一样;她看不起做军医的父亲,同时也想气一下小沃洛佳。

要是出嫁前就能预料到现在的生活如此糟糕、如此沉重、如此痛苦,即使拥有全世界的财富,她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但是现在木已成舟,不能回头,只好听天由命了。

回到家,索菲娅钻进温暖柔软的被窝,想起黑暗的教堂,沁人心脾的神香,立柱旁边肃立的黑影。想到自己进入梦乡时修女们还在那里站着,她感到十分恐惧。晨祷会持续很长时间,然后是念经、弥撒、祈祷。

“当然,上帝是有的,一定有,而我总会死去。也就是说,我早晚都要思考自己的灵魂和永生,就像奥莉加一样。现在她得救了,解答了所有问题……但是如果没有上帝呢?她的一生不就白白糟蹋了吗?可是怎么会糟蹋呢?为什么会糟蹋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过神来:

“上帝是有的。人都会死亡。必须思考自己的灵魂。如果奥莉加此刻死去,她不会害怕。她准备好了。重要的是,她已经解答了自己的人生问题。上帝是有的……没错,可是除了进修道院,就没有其他出路吗?进修道院意味着要放弃生活,毁掉生活……”

索菲娅有点恐惧,她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

“不要想这些,”她低声说道,“不要想……”

亚吉奇在隔壁房间的地毯上走来走去,马刺轻轻地响着,他在想什么事情。索菲娅觉得他们如此亲密,只是因为他的名字也叫弗拉基米尔。她坐起来,柔声喊道:

“沃洛佳!”

“什么事?”丈夫问道。

“没什么。”

她又躺下。钟声响了,也许是修道院的钟声吧。她又想起教堂门廊和黑衣修女。上帝和死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蒙住耳朵,不愿听钟声。她想,在自己衰老和死亡来临之前,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必须亲近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此刻他已走进卧室,准备上床睡觉。而且,她还必须扼杀内心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爱,他年轻英俊、风度翩翩、与众不同。她看了一眼丈夫,想道一声晚安,却忽然哭起来。她恨自己。

“嗯,音乐开始了!”亚吉奇说道。

直到上午十点,她才平静下来,不哭了,全身也不抖了,却头痛欲裂。亚吉奇急忙准备去做弥撒,在隔壁房间抱怨为他更衣的勤务兵。他走进卧室取东西,马刺发出沙沙声。第二次走进卧室,他已经戴上肩章和勋章。因为风湿病,他走路有点瘸。索菲娅倒觉得他很像一只猛禽。

她听见亚吉奇在打电话。

“请接通瓦西里耶夫营房!”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瓦西里耶夫营房吗?请萨里莫维奇医生接电话……”又过了一会儿,“是哪位啊?是沃洛佳吗?很高兴。小伙子,请你父亲马上过来一趟,我妻子昨晚回家后,浑身不舒服。你是说他不在家?哦……谢谢。太好啦……非常感谢……谢谢。”

亚吉奇第三次走进卧室,低下头看妻子,在她身上画十字,伸出手让她吻(凡是爱他的女人都会吻他的手,他已经习惯了)。他说吃晚饭时才回家,然后就出门了。

十二点,女仆走进房间,说小沃洛佳来了。索菲娅既疲倦,又头痛,走路摇摇晃晃。她很快穿上丁香紫色、毛皮镶边的漂亮新晨袍,赶紧做了一个时尚发型。她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柔情,兴奋得浑身颤抖,生怕他离开。她只是希望看他一眼。

小沃洛佳穿着燕尾服,打着白领结,倒是很得体。索菲娅走进客厅,他行了吻手礼,对她生病表示难过。两人坐下来,他很欣赏她穿的晨袍。

“昨天见了奥莉加,我心里很乱,”她说,“一开始,我很害怕,现在却很羡慕她。她像岩石一样坚不可摧、难以撼动。可是沃洛佳,她就没有别的出路吗?以身殉教是人生问题的唯一答案吗?那是向死而非求生啊!”

想到奥莉加,小沃洛佳显得很温和。

“沃洛佳,你很有头脑,”索菲娅说,“教教我,如何才能像她那样。当然,我不是信徒,不会进修道院,但一定能殊途同归。我过得并不轻松,”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能接受的办法。告诉我,哪怕一句话也行。”

“一句话?好吧:砰的一声响(5)!”

“沃洛佳,你为什么看不起我?”她怒气冲冲地问道,“请原谅,你和我说话很特别,很愚蠢,我不像是朋友,也不是正派女人。你很成功,热爱科学,那你为什么从不和我谈科学啊?为什么呢?是我不够格吗?”

小沃洛佳皱起眉头,生气地说道:

“你为什么突然想起科学呢?或许你还需要宪政吧?或者辣根烧鲟鱼?”

“好吧,我一无是处、微不足道、愚不可及、没有信念。我有很多缺点。我神经过敏、道德败坏,我活该受到鄙视。但是沃洛佳,你比我大十岁,他比我大三十岁。你看着我长大。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把我培养成你喜欢的人,天使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你……”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你待我实在不好。亚吉奇一把年纪,却娶了我,而你……”

“得了,得了,”沃洛佳靠近索菲娅,吻了她的双手,说道,“让叔本华(6)们去谈论哲学,去证明他们所喜欢的一切,我们还是亲亲这双小手吧!”

“你是看不起我,但愿你能知道你的态度让我有多痛苦!”她说话很犹豫,事先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话。“但愿你能知道我希望如何改变,开启一段新的生活!想到这里,我就充满热情。”她果然热泪盈眶,“我想做一个诚实、纯洁、正派的女人,不撒谎,生活有目标。”

“得了,得了,得了!别装了!我不喜欢这样!”沃洛佳很不高兴地说道,“哎呀!你在演戏吗?还是做普通人吧!”

索菲娅害怕他生气离开,就赶紧圆场,强作欢颜,试图取悦他,然后又说起奥莉加,说起自己如何希望找到人生的出路,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人。

“砰的……一声……响……”他哼唱起来,“砰的……一声……响……”

突然间,沃洛佳一手搂住索菲娅的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双手放在他肩上,痴迷沉醉地盯着他那聪慧机智、充满讽刺的脸,还有他的额头、眼睛和帅气的胡子。

“你知道我一直爱你,”她坦白道,脸也红了,内心很痛苦,也很羞愧,自己能感觉到双唇在抽搐,“我爱你。可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她闭上眼睛,狂热地亲吻他的嘴唇,过了很长时间,足有一分钟,也不想停下来,虽然她知道这很不得体,他也许表示不满,何况还有可能被女仆撞见。

“噢,你在折磨我!”她重复道。

过了半小时,小沃洛佳坐在餐厅吃午饭,索菲娅跪在他面前,贪婪地望着他的脸。他说她像一条小狗,等着主人扔骨头。然后他让索菲娅坐在自己的腿上,像小孩子一样摇来摇去,哼唱道:

“砰的……一声……响!砰的……一声……响!”他准备离开时,索菲娅情意绵绵地低声问道:

“什么时候?今天吗?什么地方?”她伸出双手凑到他嘴边,急不可耐地等着他回答。

“今天不太方便,”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或许明天吧。”

他们分开了。晚饭前,索菲娅去修道院找奥莉加,但是奥莉加外出为死者超度亡灵了。离开修道院,她去看父亲,他也不在。她换了一辆雪橇,在大街上漫游,直到黄昏。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是想起姑妈,眼睛红红的,带着泪痕,哪里都不安宁。

晚上,他们又坐雪橇去城外饭店吃饭,听吉卜赛人唱歌。再次经过修道院,索菲娅想起了奥莉加。一想到自己,除了闲逛、撒谎、灭人欲外,没有别的出路,心里就很恐惧。第二天,索菲娅雇了一辆雪橇去约会,她又是一个人在城里闲逛,心里想着姑妈。

过了一个礼拜,小沃洛佳把她踢开了。自那以后,一切照旧,生活还是那样乏味、无聊,有时候甚至很痛苦。上校和小沃洛佳几个小时都在打台球、玩纸牌。丽塔还是那样津津乐道地讲丑闻故事。索菲娅要么独自坐雪橇漫游,要么央求丈夫带她出去兜风。

她几乎每天都去修道院,哭哭啼啼,倾诉自己难以忍受的痛苦,反倒觉得玷污了修道院,这让奥莉加失去了耐心。奥莉加像背诵课文一样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一切都会过去,上帝会宽恕她。

(1)尼基季奇昵称。

(2)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

(3)杰尔扎温(1743—1816),俄罗斯诗人。1815年1月8日,年轻的普希金当众朗诵他的诗篇,受到杰尔扎温的赏识。

(4)索尼娅和下文索涅奇卡均为索菲娅的爱称。

(5)小沃洛佳在此篇常哼的歌曲的歌词。

(6)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