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美元(1 / 1)

你倒是说说看,一个人能用这一千美元来干什么呢?

“一千美元,”托尔曼律师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重复道,“是您的了。”

当手指尖触碰到这叠薄薄的五十美元一张的新钞票时,年轻的吉利恩不禁扮了个鬼脸,笑了起来。

“这数目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啊。”他和颜悦色地向律师解释道,“要是多到一万美元呢,就能尽情挥霍,让人脸上增光了。要是少到五十美元呢,至少也没什么可麻烦的了。”

“刚才,我已向您宣读了您叔父的遗嘱,想必您也已经听清楚了。”托尔曼律师用他那富有职业特性的、干巴巴的语调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充分注意到了其中的细节。我必须提醒您注意其中的一点:当您处置完这笔款项后,您必须向我们提供这一千美元的消费账单。这是遗嘱所明确规定的。我相信您会遵从已故的吉利恩先生的意愿的。”

“你尽可以放心,”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会提供的。尽管这将给我带来额外的开销。因为我不善于记账,所以我可能会为此而雇用一名秘书。”

随后,吉利恩去了他的俱乐部,找到了一个他称之为老布赖森的人。此人四十来岁,沉着冷静,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会儿他正坐在角落里读书,看到吉利恩朝他走来,就叹了口气,放下书,摘下了眼镜。

“老布赖森,醒醒吧。”吉利恩说道,“我要给你讲一件趣事儿。”

“你还是去讲给弹子房里的人听吧。”老布赖森说道,“你知道的,我不爱听你那些破事儿。”

“这事儿可不同寻常啊!”吉利恩说着,卷了一支烟,“我就爱跟你说。这事儿又悲伤又滑稽,可不能让噼里啪啦的撞球声给搅和了。我刚从我那位已故叔父的合法的海盗公司(1)那儿来。他留给了我一千美元,不多不少,整一千。你倒是说说看,一个人能用这一千美元来干什么呢?”

“我想,”老布赖森说道,他对此事所显示的兴趣,就跟一只蜜蜂对醋瓶子所显示的兴趣差不多,“已故的赛普迪莫斯·吉利恩先生应该有五十万美元的资产吧。”

“他有啊。”吉利恩愉快地表示了赞同,“而这事儿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他把整船的达布隆(2)都给了一种微生物。具体来说,就是先将其中的一部分给了一个发明新细菌的家伙,然后又用剩下的钱建造了一所医院,用于消灭这种细菌。除此之外,还有一两项微不足道的遗赠。他的男女管家每人都得到了一枚印章戒指和十美元。而他的侄子得到了一千美元。”

“可你从来都不缺钱花。”老布赖森评说道。

“嗯,不缺。”吉利恩说道,“就我的零花钱而言,叔叔他堪比仙女教母(3)。”

“他还有别的继承人吗?”老布赖森问道。

“没有了。”吉利恩看着手里的香烟皱起了眉头,又心神不宁地用脚踢了一下舒适的长沙发的皮套,“还有一位海登小姐,她是我叔叔的被监护人,就住在他家里,是个文静的姑娘——喜欢音乐——呃,是某个不幸成为我叔叔朋友的家伙的女儿。噢,我忘了说了,她也在刚才那个印章戒指与十美元笑话里的。我倒是希望我也在那里面啊。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十美元买两瓶劣质酒,再把戒指扔给酒保当小费。这样的话,整个事务也就处理完了。好了,老布赖森,别再摆什么臭架子了,告诉我这一千美元能用来干什么吧。”

老布赖森擦了擦眼镜,笑了。吉利恩知道,他一笑,说起话来就比平时更尖刻了。

“一千美元,”他说道,“要说多,也很多;要说少,也很少。有人可以用它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从而鄙视洛克菲勒。有人可以用它把爱妻送到南方去疗养,从而挽救其生命。一千美元也可以给一百个婴儿买些纯牛奶,让他们从六月喝到八月,从而让他们中的五十个存活下来。你可以用它去玩玩法罗牌,在某个戒备森严的艺术馆(4)里消遣半小时。它还能资助某个志向远大的男孩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听说在拍卖场里,柯罗的真迹昨天就拍出了这个价格。你也可以用这笔钱搬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小镇上,并在那儿十分体面地过上两年。你还可以用它去租下麦迪逊花园广场一个晚上,向听众们畅谈一下假定继承人的不确定性——如果你有听众的话。”

“我说,老布赖森,”吉利恩依旧不动声色,“如果你不这么热衷于说教的话,我想人们还是会喜欢你的。我只不过是问你,我能用这一千美元干什么。”

“你吗?”老布赖森温柔地笑道,“噢,博比·吉利恩,对于你来说,只有一件事是顺理成章的。那就是,你可以用这笔钱去给洛塔·劳丽艾买个钻石吊坠,然后自己跑到爱达荷州,把你那点德行散在某个牧场上。我建议你去牧羊场。因为我特别讨厌羊。”

“多谢了!”吉利恩说着便站起身来,“我想我会遵从你的建议的,老布赖森。你一语中的,说得十分对路。我正想一次性将这钱花掉呢。因为我要上缴消费账单,可我又讨厌记账。”

吉利恩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马车,并对车夫说:

“科隆比纳剧院后台入口处。”

洛塔·劳丽艾小姐此刻正在往脸上拍粉补妆,日场的剧院里座无虚席,而她也基本上做好了上场的准备了。就在这时,她的化妆师跟她提到了吉利恩。

“让他进来吧。”洛塔·劳丽艾说道。

“噢,博比,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两分钟我就要登台了。”

“让兔子腿蹭一下你的右耳吧,(5)就一下。”吉利恩略带不满地建议道,“这样或许比较好。我用不了两分钟。你觉得一个小挂坠怎么样?我能够承受三个零前面再加个一这么个价钱。”

“噢,随你的便吧。”劳丽艾小姐欢快地说道,就跟唱歌似的,“给我手套,亚当斯。博比,你看到黛拉·史黛丝那天晚上戴的那根项链了吗?是在蒂芙尼买的,花了两千两百美元呢。不过,当然了——亚当斯,请把我的腰带再往左边拽一点。”

“合唱开始,由劳丽艾小姐领唱!”报幕员在外面高喊道。

吉利恩踱回了等候在外的马车处。

“如果你有一千美元,你会怎么花?”他问马车夫道。

“搞个大沙龙。”马车夫用他那沙哑的嗓音急切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准能赚大钱。是一座四层楼的砖房,在一个拐角上。我早想好了。二楼弄些杂烩菜馆,卖给中国佬;三楼开美甲店,专骗外国佬;四楼开赌场。您要是想投资——”

“噢,不。”吉利恩说道,“我只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罢了。我按钟点付你车钱。走吧,直到叫你停下为止。”

沿着百老汇大街走过八个街区后,吉利恩用手杖在双轮轻便马车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并下了车。人行道上,有个瞎子正坐在凳子上卖铅笔。吉利恩走过去,站在他的跟前。

“劳驾,”吉利恩说道,“如果你有一千美元,能告诉我你会怎么花吗?”

“您刚才从那马车上下来,是吗?”那盲人问道。

“没错。”吉利恩答道。

“我想您一定错不了。”卖铅笔的说道,“大白天就坐出租马车。您要是愿意,就看看这个吧。”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儿,并递了过去。吉利恩打开一看,见是一个银行存折。原来那盲人名下竟有一千七百八十五美元的余额。

吉利恩将存折还给了那个盲人,重新坐上了马车。

“我忘了点事,”吉利恩说道,“请带我去托尔曼和夏普律师事务所,在百老汇大街×××号。”

托尔曼律师那极不友好且充满探询意味的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射向了吉利恩。

“不好意思,”吉利恩笑嘻嘻地问道,“我能问您个问题吗?我希望这问题不算太过冒昧。除了那个戒指和十美元,海登小姐还从我叔叔的遗嘱里拿到了什么财产吗?”

“没有。”托尔曼先生回答道。

“噢,是吗?非常感谢,先生。”说着,吉利恩又回到了马车上,并对马车夫说了他那已故的叔叔家的地址。

海登小姐正在书房里写信。她身材娇小、苗条,穿了一身黑。可你若是见到她,一定会被她那双光彩照人的大眼睛所吸引的。吉利恩带着他藐视整个世界的神情,飘然而入。

“我刚从老托尔曼的事务所那儿来,”他解释道,“他们一直在那儿整理文件。结果他们发现了——”吉利恩极力在他的记忆中寻找一个法律术语,“他们发现了一份遗嘱修正文件或补充说明之类的东西。似乎老头子在重新考虑后变得宽宏大量了一些,又给你留了一千美元。由于我正要往这边来,托尔曼就让我把钱给捎来了。给你。你最好数一数,看数目对不对。”

吉利恩将钱放在了书桌上,她的手边。海登小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噢!”她叫道。

“噢!”随即又叫了一声。

吉利恩侧过一半身子,两眼望着窗外。

“当然了,我想,”他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你是知道我爱你的。”

“噢,我很抱歉。”海登小姐说着,拿起了属于她的钱。

“这还不顶用吗?”吉利恩轻佻地问道。

“噢,我很抱歉。”海登小姐又重复了一遍。

“我可以写张便条吗?”吉利恩微笑着问道。

他在大书桌旁坐了下来。海登小姐给他拿去了纸和钢笔,然后坐回到她自己的写字台旁。吉利恩如此这般地写下了有关那一千美元的开支账单:

作为上天对世上最出色、最可爱之女子的眷顾,且基于恒久幸福之考虑,不肖子孙罗伯特·吉利恩开销了这一千美元。

写完后,吉利恩将其塞进一个信封里,躬身一礼之后便扬长而去了。他租用的那辆马车,载着他又一次停在了托尔曼律师和夏普律师事务所的门前。

“我花掉了那一千美元。”他轻松地对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托尔曼说道,“为履行承诺,我送来了账单。你们这儿的空气有点像夏天了,你没觉得吗,托尔曼先生?”

说完,他将一个白色的信封扔在了律师的桌子上。

“里面有一张便笺,先生,它会告诉你让一千美元不翼而飞的作案手法的。”

托尔曼先生没有去碰那个信封,而是走到一扇门前喊来了他的合伙人夏普先生。两人一起在巨大保险箱的多个“洞穴”里探寻着,一会儿,他们就获得了战利品——一个蜡封的大信封。他们晃动着令人尊敬的脑袋瓜,研究起其内容来。然后,托尔曼充当了发言人。

“吉利恩先生,”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您叔父遗嘱的一个附录。这是他私下里托付给我们的,并嘱咐我们在没有收到您处置遗嘱所规定之遗产——一千美元的账单之前,不得打开。现在,有鉴于您已经符合了这一条件,故而我的合伙人和我一起阅读了该遗嘱附录。我不希望法律术语影响您对该文件的理解,故而我仅向您传达该文件内容的核心精神。

“如果您对那一千美元的处置表明您有资格获得嘉奖,您将获得巨大的利益。夏普先生和我被指定为评判者,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将严守正义且宽大为怀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对您并无任何偏见,吉利恩先生。下面,还是让我们说回这份译注附录吧。

“假如您对那笔钱的处置是审慎、明智或慷慨无私的,我们有权将价值五万美元的债券移交给您。这些债券基于如此目的早就保存在我们这儿了。但是,假如——我们的客户,已故的吉利恩先生明确规定——你像过去有钱时一样来花这些钱——下面我引用已故的吉利恩先生的话说——和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鬼混在一起并纵情挥霍——那么这五万美元就该毫不迟疑地移交给已故吉利恩先生的被监护人米里亚姆·海登。现在,吉利恩先生,夏普先生和我就要审核您这张关于一千美元的处置账单了。我相信您是以书面方式提交的。我希望您对我们的判定怀有信心。”

说完,托尔曼先生便伸手去拿信封,可吉利恩的动作更快,抢先拿到了信封,并从容不迫地将它连同里面的账单一起撕成细长条,塞进了口袋里。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他微笑道,“一点都不用你们费心。我想你们也看不懂这些下注的明细的。因为,我把那一千美元都扔在跑马场了。再见了,先生们!”

托尔曼先生和夏普先生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且无限悲哀地摇晃起了脑袋。因为,他们听到吉利恩在走廊里等电梯的时候,还愉快地吹着口哨。

(1)译注:吉利恩将他叔叔的公司比作大航海时代由英王授权的,专门抢劫西班牙商船的海盗集团。因此,下文中他还将他叔叔的财产说成古西班牙金币。

(2)译注:一种古西班牙金币。暗讽他叔叔所发的不义之财。

(3)译注:《灰姑娘》等西方童话中,解救公主于急难的角色。吉利恩在此暗示他叔叔生前只给他有限的一些钱。

(4)译注:赌场的一种讽刺说法。

(5)译注:在美国,迷信者认为兔子的后腿能给人带来好运气。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有好事,认真听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