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1 / 1)

一场突如其来的烈焰般的爱情之火把吉米·瓦伦丁一下子烧成了灰烬。

在监狱的制鞋工场里,吉米·瓦伦丁正卖力地缝着鞋帮。这时,一个看守走过来,把他带到了前楼的办公室。典狱长将一张由州长上午亲自签署的赦免状给了吉米。吉米接了过去,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情。他被判了四年徒刑,已经蹲了将近十个月的牢了。他原以为顶多在这里待上三个月就能出去的。毕竟,当一个人在外面有许多朋友,就像吉米·瓦伦丁,摊上点“事儿”后,是连光头都不用剃的。

“我说,瓦伦丁,”典狱长说道,“你明天早晨就可以出去啦。振作起来吧,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本质不坏,以后就别再去撬什么保险箱了,过正经日子吧。”

“撬保险箱?你说我吗?”吉米万分惊讶地问道,“嗨,我长这么大,可从未撬过一只保险箱啊。”

“噢,你没有,”典狱长笑了,“你当然没撬过什么保险箱了。好吧,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你是怎么因为发生在斯普林菲尔德(1)的案子给送进来的吧。难道你是因为怕牵连某位大人物才故意不提供不在场证明的?还是仅仅由于一帮老朽的陪审团跟你过不去?我知道,你们总会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来撇清自己的。”

“你说什么?”吉米又问道,脸上依旧是一副清白无辜的表情,“唉,典狱长大人,老实说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斯普林菲尔德呢!”

“好了,好了,带他回去吧,克罗宁。”典狱长说道,“发给他出狱时穿的服装。明天早晨七点钟释放他。先让他到大办公室里来。你呢,瓦伦丁,最好还是多考虑一下我的忠告吧。”

第二天早晨七点一刻,吉米来到了典狱长那间对外的大办公室。他身穿一套极不合身的现成服装,脚穿一双极不舒服且吱吱作响的皮鞋。这身行头就是政府在释放它强制留下的客人时所免费提供的。

一个办事员给了吉米一张火车票和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法律就指望他靠这点钱来重新做人,成为一名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典狱长请他抽了一支雪茄,然后同他握手告别。从此,瓦伦丁——九七六二号,就以“州长赦免”而记入档案了,而吉米·瓦伦丁先生则昂首阔步走出了监狱,融入外界那明媚灿烂的阳光之中了。

出狱后,吉米并不理会什么鸟儿的欢唱、绿树的摇曳多姿和花朵的馥郁芬芳,而是径直走进了一家饭店。他吃着烧鸡喝着白葡萄酒,以如此方式首次品尝到了自由的甜美和欣喜。最后,他又美美地抽了一支雪茄——比典狱长请他抽的那支还要高一个档次呢。出了饭店,他慢悠悠地走向火车站。有个盲人乞丐坐在火车站的门口,吉米往他的帽子里扔了一枚两角五分的硬币,然后就上了火车。三小时后,火车把他带到州境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他走进了老朋友迈克·多兰的咖啡馆,同他握了握手。当时,吧台后面只有迈克一个人。

“很抱歉,吉米老弟,我们没能让你更早些出来。”迈克说道,“我们遭到了来自斯普林菲尔德方面的抗议,他们反对赦免你,差一点连州长都要撒手不管了。我说,你还好吗?”

“还不赖吧。”吉米答道,“我的钥匙呢?”

他接过了钥匙,上楼打开了位于后面的房门。一切还都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那个名侦探本·普林斯掉的一颗纽扣,也还留在地板上呢。那是吉米被捕时,从他的衬衣领子上扯下来的。

吉米从墙上放下折叠床,移开墙上的一块暗板,从里面拖出一只沾满灰尘的手提箱。他打开箱子,深情地凝望这套美国东部地区最好的行窃工具。这是一套完美无缺的用特种钢打造的最先进的工具,有钻头、冲孔器、支架和垫片、撬棍、钳子和手摇钻以及两三件吉米自己发明且引以为豪的新奇玩意儿。这套工具是他在专做他们这一行的用具的地方定制的,花了他九百多美元。

半小时后,吉米下楼来穿过咖啡馆往外走。这时他已经换了一套既合身又体面的服装,手里提着那只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手提箱。

“来活儿了吗?”迈克·多兰亲切地问道。

“问我吗?”吉米用一种迷惑不解的口吻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现在是纽约饼干与小麦联合公司的商务代表。”

他这一声明,逗得迈克乐不可支,以至于吉米不得不又留下来喝了一杯苏打牛奶。顺便提一下,吉米是从来不碰“烈性”饮料的。

就在瓦伦丁——九七六二号被释放的一星期之后,印第安纳州里士满发生了一件保险箱盗窃案。被盗金额不足八百美元,但这案子做得极漂亮,小偷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两星期后,洛根斯波特市有一只新式防盗保险箱被人像切奶酪一般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里面的一千五百美元现金不翼而飞,但有价证券和银器却连碰都没被碰过。这引起了警察的关注。紧接着,是杰佛逊市的一只老式的银行保险柜也像火山爆发似的喷发掉了五千美元现金。好了,到了如此地步,失窃金额之高已足以动用本·普林斯这样的高级侦探了。经过比较分析,本·普林斯发现这几起案子的作案手法惊人地相似。在仔细勘察了盗窃现场之后,他声称:

“毫无疑问,这是衣冠楚楚的吉米·瓦伦丁干的。他又重操旧业了。看看那个组合按钮吧,就像下雨天拔萝卜那样地被轻轻松松地拔了出来。能干得了这活儿的专用钳子,只有他才有。再瞧瞧这些锁栓给冲得多么干净利落!吉米从来都只要钻一个洞就行了。好吧,我想我得去逮住瓦伦丁先生了。这次逮着了他,就再不能犯傻或发善心了,一定要让他蹲满刑期。”

本·普林斯了解吉米的习性,那是他在经手发生在斯普林菲尔德的那案子时摸熟的:跑得远,脱身快,独来独往,喜欢结交上流朋友——他们帮助瓦伦丁多次成功逃脱了应有的惩罚。于是,本·普林斯已在追踪这个狡猾的盗贼的风声便四下传开了,而那些拥有防盗保险箱的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天下午,吉米·瓦伦丁带着他的那个手提箱搭乘了邮车来到埃尔摩尔。埃尔摩尔是阿肯色州黑檞地带的一个小镇,离铁路五英里远。吉米活像一个体格健美的刚回家的高年级大学生。他沿着木板人行道朝旅馆走去。

一位年轻姑娘穿过街道走了过来,在拐角处与吉米擦肩而过,走进一扇写着“埃尔摩尔银行”的门。吉米·瓦伦丁凝视着姑娘的眼睛,忘了自己是谁,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变了一个人。姑娘害羞地垂下眼帘,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毕竟,像吉米这样的风度翩翩的帅哥在埃尔摩尔是绝无仅有的。

吉米抓住了一个在银行门口台阶上玩耍的小男孩,开始像一个银行股东似的跟他打听镇上的情况,并时不时地塞给他一个十美分的硬币。没过多久,那位姑娘出来了,她神情冷漠、高傲,连瞟都没瞟一眼这个提着手提箱的年轻人,径自扬长而去了。

“这位年轻女士不就是波莉·辛普森小姐吗?”吉米假装认识似的问道。

“你胡说什么呀。”小男孩说道,“她叫安娜贝尔·亚当斯。这家银行就是她老爸开的。你到埃尔摩尔来干吗?你那根表链是金的吗?我想要一条牛头犬。我说,你还有钢镚吗?”

吉米走进普兰特旅店,用拉尔夫·迪·斯潘塞的姓名登记,要了一个房间。随即,他便将身体斜靠在柜台上,向旅店前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他来埃尔摩尔是想找地方开拓一下生意。“这个镇上的皮鞋生意怎么样?”他问道。他说他早就想尝试一下皮鞋生意,不知道在这儿能否成功。

这个旅店前台早已被吉米时髦的穿着和翩翩的风度打动了。他本以为自己在埃尔摩尔也算得个新潮儿了,可现在他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呢。于是他在揣摩吉米领带的活扣打法的同时,恳切地介绍了当地的情况。

是啊,经营鞋业应该是很不错的主意。因为本地还没有专业的鞋店呢。现在都是绸布店和百货店在兼做皮鞋生意。再说这儿各行各业的生意都不错。他希望斯潘塞先生能拿定主意在埃尔摩尔安顿下来,并说他会发现这儿是个十分宜居的小镇,镇上的居民也都十分好客。

于是,斯潘塞先生认为不妨在镇上多逗留几天,看看情形再说。不,不必叫侍者——他对前台说,尽管箱子比较重,可他还是想自己提上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烈焰般的爱情之火把吉米·瓦伦丁一下子烧成了灰烬,而浴火重生的凤凰则是已经脱胎换骨了的拉尔夫·斯潘塞先生。他在埃尔摩尔安顿了下来,开了一家鞋店,生意日益兴隆,万事亨通。

在社交方面,他也同样获得了成功,结交了许多新朋友。与此同时,他还得偿所愿,正式结识了安娜贝尔·亚当斯小姐,且越来越为她的魅力所倾倒。

一年过后,拉尔夫·斯潘塞先生的情况大致如下:他赢得了当地人士的尊敬;鞋店的生意十分兴旺;他和安娜贝尔已经订婚并将在两周后举办婚礼。安娜贝尔的父亲——亚当斯先生是个典型的兢兢业业的乡镇银行家,他十分看重斯潘塞。安娜贝尔非但爱他,且为他骄傲。他在亚当斯家和安娜贝尔已经出嫁了的姐姐家里都很受欢迎,好像他已经是他们的家庭成员似的。

一天,吉米坐在房间里给一位住在圣路易斯的老朋友写了如下内容的一封信,后来将它寄到了一个安全可靠的地址。

亲爱的老朋友:

我希望你在下星期三晚上九点钟赶到小石城的沙利文那儿。我想请你帮我了结一些小事情。与此同时,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我的那套宝贝工具!我想你一定是乐于接受的。要知道,复制一套这样的玩意儿,花一千美元都拿不下来的。嗨,比利,告诉你吧,我已经洗手不干了——一年前就不干了。我开了一个不错的店铺。如今我过上了正经人的日子,而且,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同世界上最好的姑娘结婚了。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比利——堂堂正正的生活。现在,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再去碰别人的一块钱了。结婚后,我打算把店铺盘掉,然后到西部去,毕竟在那里被人翻旧账的风险比较小吧。我告诉你,比利,她简直就是个天使。她信任我,我当然不会再干任何不光彩的事了。你一定要去沙利文那儿,我非见到你不可。我会带着工具前去的。

你的老朋友,吉米

就在吉米寄出这封信后的下星期一晚上,本·普林斯乘坐一辆轻便马车,悄悄来到了埃尔摩尔。他不动声色地在镇上转悠着,最后终于打听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在与斯潘塞鞋店隔街相望的药房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拉尔夫·迪·斯潘塞。

“好啊,吉米,你快要同银行老板的女儿结婚了,是吧?”他轻声细语地对自己说道,“嗨,我可不管这么多!”

第二天早晨,吉米在亚当斯的家里吃了早饭。他那天要去小石城订购结婚礼服,再给安娜贝尔买些好东西。这是他来到埃尔摩尔后第一次出远门。从他干最后一次专业性“工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因此,他觉得可以放心外出了。

早餐过后,一大家子人浩浩****地一起去了闹市区——亚当斯先生、安娜贝尔、吉米、安娜贝尔已出嫁的姐姐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九岁。路过吉米仍住着的那个旅馆时,吉米跑上楼,去他的房间拿了手提箱。之后,他们就去了银行。因为吉米的马车停在那里,等会儿将由多尔夫·吉布森赶车送他去火车站。

大家走进高高的雕花橡木栅栏,进入银行的工作室。吉米当然也跟着一同进去了,因为,作为亚当斯未来的女婿,无论他到哪儿都是受欢迎的。银行里的职员们也都乐于跟这位长相英俊、和蔼可亲,即将同安娜贝尔小姐结婚的年轻人打招呼。吉米放下了手提箱。安娜贝尔——这个内心充满了幸福、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姑娘,戴上吉米的帽子,拎起他的手提箱。

“大家看我像不像一个旅行推销员?”安娜贝尔说,“天哪!拉尔夫,这箱子怎么这么重啊!就跟装满了金砖似的。”

“哦,里面装了许多镀镍的鞋拔子,”吉米镇定自若地说道,“这些都是我要还给别人的。我自己带着,可以省掉不少快递费。噢,我近来是不是太节省了?”

埃尔摩尔银行最近刚刚安装了一个新型的保险库。亚当斯先生非常引以为豪,他执意要让大家见识见识这套新装置。这个保险库其实并不大,但配了一扇最先进的保险门。门上的一个把手能同时让三根钢螺栓死死地把门锁住,还装了一个定时锁。亚当斯先生兴致勃勃地向斯潘塞先生介绍其结构和工作原理,可斯潘塞先生仅仅是出于礼貌才耐心地听着,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倒是那两个小女孩——梅和阿加莎,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属器件以及好玩的定时装置和门把手,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就在大家贪看新奇玩意儿的时候,本·普林斯踱了进来,他将胳臂肘支在柜台上,若无其事地朝栅栏里面眺望着。他跟出纳员说他不需要什么服务,只是在等一个熟人而已。

突然,女人中爆发出一两声尖叫,大家立刻乱作了一团。原来,趁大家没有注意的时候,九岁的梅出于好奇把阿加莎关进保险库,她还学着亚当斯先生的样子,扭动门把手锁上了钢螺栓,并且转动了密码盘。

老银行家跳上前去扳动门把手。可他马上就呻吟一般地说道:

“完了。门打不开了。定时锁没启动,密码盘也拨乱了。”

阿加莎的母亲又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嘘!”亚当斯先生举起发抖的手说,“大家静一静。阿加莎!”他用最大的声音喊道,“你听我说。”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后,他们才隐隐约约地听到从保险库里面传来的微弱声音——那孩子在漆黑的密闭空间里正因极度恐惧而尖声狂叫呢。

“我的心肝宝贝!”她母亲哀嚎道,“她会吓死的!开门!哦,上帝啊!快把这该死的门打碎!喂,你们这些大男人不能干点什么吗?”

“除了小石城,附近就没人能打开这道门了。”亚当斯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噢,上帝啊!斯潘塞,我们该怎么办?那孩子在里面待不了多久,里面的空气不足,再说她吓也要被吓死的。”

阿加莎的母亲发疯似的用手捶打着保险库的门。其他人也都慌得六神无主,有人甚至说要用炸药把门炸开。安娜贝尔转向吉米,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痛苦,不过并没有绝望的神色。因为,对一个热恋中的女人来说,她所崇拜的男人似乎就是无所不能的。

“你能想想办法吗?拉尔夫——噢,试试看,好吗?”

吉米望着她,他的嘴边浮起一抹温柔的微笑,可他那锐利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怪异的神情。

“安娜贝尔,”他说道,“把你戴的这枚玫瑰送给我,好吗?”

刹那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还是拔掉别针将玫瑰从胸襟上取了下来,交到了他手里。吉米将玫瑰塞进了马甲口袋,然后脱去上衣,卷起了衬衫的袖子。做完了这一连串的动作之后,拉尔夫·迪·斯潘塞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吉米·瓦伦丁。

“大家都离开那道门!”他简短地命令道。

他把那只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打开、摊平。从那一刻起,他似乎就再也意识不到周围的任何人了。他手脚麻利且井然有序地摆开了那一套闪闪发亮的古怪工具,还跟之前干活儿时一样,嘴里轻轻地吹起了口哨。周围的人屏声静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跟中了邪似的。

他花了一分钟,就将小钢钻顺利钻进了钢门。十分钟后——这已经打破了他自己创下的撬锁纪录——他旋出了钢螺栓,拉开了保险门。

阿加莎已经快吓瘫了,不过没有任何损伤,她妈妈立刻将她搂在了怀里。

吉米·瓦伦丁穿好上衣,到栅栏外面,向前门走去。半路上他隐约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拉尔夫!”不过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门口站着个大个子,多少有点挡道。

“你好啊,本!”吉米说道,脸上带着怪异的微笑,“你终于找来了,不是吗?好吧,那我们就走吧。反正对我来说,现在怎么着都无所谓了。”

可是,本·普林斯的反应却十分奇怪。

“您认错人了吧,斯潘塞先生。”他说道,“我并不认识您。您的马车还在等您呢,不是吗?”

说完,本·普林斯便转过身,顺着大街溜溜达达地走开了。

(1)译注:美伊利诺斯州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