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暖你的脚(1 / 1)

覃寿娟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我闭上眼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时间仿佛在一点点地倒流。恍惚中,我感觉有人用双手把我冰冷的脚抱在怀里……

1

我没想到父亲是如此的绝情,母亲刚去世没半年,他就抛弃我跟着一个女人远走高飞,再无半点消息。

那天,饥肠辘辘的我怎么也等不到父亲回来。打开家里所有的抽屉,我找不到一分钱。再看看米缸,剩下不到一斤米。整个屋子空****的,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哭累了,我趴在客厅的饭桌上睡起来。这时门“吱”的一声响了,她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小妹,别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家吧。”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她总是叫我“小妹”。我对她最早的记忆在六岁那年,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青菜里很少看到油星儿,一个月见不到一块肉也是常事。但每个月总有一次,她会拎着半斤猪肉,欢天喜地地跑到我家,递给母亲说舅舅家买了一斤猪肉,她割了一半。每年壮家人的“四月八”,她会端来一锅香喷喷的五色饭。端午节,她送来散发着清香的粽子。别人给她的几个苹果,她一个也舍不得吃,全给了我们。

母亲得了白血病,她丢下了家务,片刻不离地照顾母亲。母亲病重的时候,她忙得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人很快消瘦下去。一年后母亲去世,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送母亲下葬的时候,她搂着我放声大哭,泪水湿了我一身,任谁都劝不住。痛苦像一座山压在我们心上,我们几乎肝肠寸断。最后我们永远地送走了母亲。

那一年,我十一岁。

2

我跟她回了家。当晚她把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杀了。那只老母鸡原本下蛋特别多,她舍不得吃那些蛋,全都用来换盐。她炖了一锅鸡汤,把鸡腿全都放我碗里。五岁的表弟嚷着要吃,她说:“小乖乖,别闹啊,等咱有钱了,买好多的鸡腿给你吃。”我心一酸,夹一只鸡腿给表弟。她背过脸去许久才转过来,我看到她眼眶有些红红的。

收拾完所有的家务,已是晚上十点钟。她领着我到了她的房间。房不大,只够摆上一张床。她铺好了被子,被子虽然破旧却很干净。“来,小妹,天冷,上床睡觉吧。”她把一只枕头放在她的脚边说,“睡到我的身边来。”我脱了外衣,躺在她的脚边,她替我掖好被子,用双手把我冰冷的脚抱在怀里。她知道我从小是个脚寒的人,特别在冬天,一双脚总是冰得厉害。我感觉她的身子颤了一下,却把我的脚抱得更紧了。她的怀里很暖,我的脚慢慢被焐热,我也沉沉地睡去了……

3

我的体质很弱,自小就被别人叫作药罐子。加上那年天气格外冷,我不断地感冒发烧。她找了好多的草药熬药水给我喝。药水很苦,我发脾气不肯喝。她耐心地劝我:“小妹,喝吧,喝下去病就好了。”她端药的手青筋突起,皲裂得像松树皮。

药是喝了下去,可我的病总不见好,后来竟然高烧不退,呼吸急促。她慌忙把我送到了县里的医院。检查完毕,医生说:“小孩肺部感染得很严重,晚来一天,怕是没命了。”

她的眼眶红了。医生说:“交钱吧,要住院治疗。”

但是她急得团团转,去哪里筹这笔钱?病房里的我依稀听见她在走廊求医生的声音:“请您一定先用药,我回家拿钱去。”

医生往我身上扎针,我昏睡了过去。睁开眼看到她正握着我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意。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个星期后我出院了。

别人告诉我,她卖掉了戴在手上几十年的玉手镯。那个玉手镯是她母亲传给她唯一的一个信物,陪葬过先人,玉里有一丝细细的血线,十分珍贵。走村串户的货郎几次问她是否卖掉玉手镯,她都舍不得。

果真我没看见她手臂上的玉手镯,我问她,她说:“小妹,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转过头去,不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水。

4

初中毕业后,我想都没想就报考了师范学校。因为读师范不要学费,而且国家每个月还提供伙食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拉着我的手,哽咽地说:“小妹,家里穷,没办法,真是难为你了。你成绩好先读着,以后有钱了,再读大学吧。”

她送我去学校,准备下长途客车的时候,她帮我捋了捋头发:“小妹,不要太节约,要爱惜自己,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天凉了要学会添衣……”那个动作像极了母亲。

九月的太阳还是像火一样热。车站和学校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们拿不出多余的钱打车。她用扁担一头挂着箱子,一头挂着我的衣物,往学校方向走。我说:“我来挑吧。”她拎过东西说:“我的身子骨还行,别让扁担压坏你。”

烈日下,我和她在人群中一前一后地走。即使没有任何行李,我也感到热得厉害。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全是汗,衣服也全湿了,连发根也能滴下水来。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蹒跚的步伐。抬头,阳光刺得我眼睛好痛。

5

放假回到家,她正在院子里喂鸭,我发现她有只手绑着厚厚的纱布,用一根绳子吊在脖子上。看到我她显得很开心:“你看这些鸭子都大了,你回来就可以杀来吃了。”

她知道我爱吃鸭肉。我没接她的话问:“你的手怎么了?”她故作轻松地说:“不小心摔断的,没事,医生说过一段时间就好。”

二十多只鸭子在她面前呱呱地叫着争抢食物。旁边的小房里,两头猪“哼哼”地嚎着,用嘴拱着猪圈,看样子是饿了。每次卖猪的时候,她都笑得很开心,用食指沾着唾液一张张地点数:“小妹,看看,你的学费又有了。”

我抢过她手中的盆,跟她急:“你以后不要干这么多活了,学校的补贴,我省着花基本够用。”鸭食里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西瓜皮,我觉得奇怪:“西瓜皮从哪来的?”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讪讪地说:“从街上捡的,鸭子吃得多。”已经十岁的表弟在一旁嚷:“她是在拾西瓜皮时摔倒的,还不让我们告诉你,说怕你担心。”

晚上,我帮她换药。她摔断的那只手,肿得很厉害,五个手指弯不过来。躺在**,看到她的脚底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她说:“人老了就是没用,禁不起折腾。等你毕业了,我就不养了,现在家里状况你也是知道的。”

我无言,任凭她把我冰冷的双脚搂进怀里。

6

我工作后,父亲找上门来,要我跟他回家。我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父亲忽然指着她大声嚷:“你早就知道小妹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她长大了会挣钱,你养她这么多年,不就是看中她的钱吗?”她愣了片刻,眼泪倾泻而出。这是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委屈地哭。

我撇开父亲的手,上前抱住她。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当初你那么狠心地丢下我,我饿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冷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只有她才是真正疼我的人。她为我卖掉了母亲的信物,她为我摔断了胳膊,她为我辛苦地操劳了这么多年。”

我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是的,现在我挣钱了,可是她没有要过我一分钱。就算是我给她的零花钱,她都攒着说以后我成家了还用得着。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如她这般爱我。你现在才跟我说回家,你不觉得太晚了吗?你放心,当你老了,我会履行法律赋予我的义务,给你养老钱。只是我们之间除了钱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父亲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终于还是走了。也许他没想到多年前那个瘦小的姑娘已经不再懦弱。而我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疼我的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第一次主动把她的脚搂在怀里。她的脚早已失去了弹性,硬得像一根木头。我说:“你一定要健康长寿,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也让我有时间疼你。”一会儿,她的抽泣声就从床的那头传了过来。

病了两年后,她还是走了。我永远地失去了我亲爱的外婆。我一直不相信人有来世,但现在我多希望人有来世。如果上天有眼,就让我们来世再相遇。那时,我来做她的外婆,她做我的外孙女,让我来为她暖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