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从政
醉酒的不是我,是我敬爱的父亲。
父亲喜欢喝酒,但平时很少喝醉。并不是因为他酒量大,而是他具有成年人所拥有的自控能力——酒量再大,只喝八分。这次父亲怎么就喝醉了呢?
这天家中来了客人,他们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乡烟站的全体工作人员。烟站不属于国家单位,只是县烟草公司派到本地指导烤烟生产和收购的工作站。可对于父亲这样一个纯粹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来说,小镇上的任何一个工作站都有着某种神圣的意义。这几年我家一直是烟草大户,父亲和烟站的人员都很熟,而熟人之间最能联系感情的莫过于酒席。酒席上喝酒、吃菜、拉家常,无论是公事、私事都好办了许多。
今年,我家延续了往年的经济路子,因为烤烟种植面积大,所以我们很注意维持与烟站的这份感情。这样的年份,家庭的收入一方面取决于烤烟的质量和数量,另一方面取决于这几位“财神爷”的心情。想到马上要收购烤烟,父亲就急着找时间与烟站人员聚一聚。
父亲虽是个农民,也算是久经世事,明白怎样在酒席上形成“鱼水”之情。酒宴是在自家举行的,以农家菜、农家酒的乡村风味为主,却胜过豪华饭店的酒席。品味过高级别盛宴的人,偶尔吃一顿淳朴的乡村风味,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呢。
被限制家庭外交的我没有加入酒宴,只是以服务员的身份往来于酒桌和厨房之间。每次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我都不禁为父亲宴请成功而感到高兴。同时也为父亲作为一个在土地里打磨的“地主”,能与这些人促膝长谈而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所谓自豪感,不就是在不同身份地位的比较中生出的么?
酒席间很热闹,大家都很赞赏父亲的豪爽。为了激起客人的酒兴,有时客人喝一杯,父亲就自己喝两杯。父亲知道酒喝得好不好关系着客人的情绪,自己牺牲一点没什么,为了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将要散席时我意识到父亲醉了,言词有些不着调。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农民,把客人当成了田间的伙伴,话题越扯越远。客人显得有些不耐烦,先后站起来要走。父亲强行挽留,说让我收拾完桌子后,他们一起打牌热闹一会儿。我对父亲虽醉却心明如镜,深谙交往之道感到钦佩,可父亲毕竟醉了,酒后多言,而且说的都是重复的。我收拾着桌子。客人谢过父亲挽留的好意,坚持要走,声称改日再来尽兴。父亲打算站起来送客,没等直起腰来就重重地摔在椅子上。我赶忙上前扶父亲坐下:“你歇一会儿吧,我去送客。”出门时我见父亲眼睛微闭着靠在椅子上,依然喋喋不休。十几年来,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父亲醉酒的窘态。
几句客套话后我送走了客人,回来时发现父亲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和母亲把他扶上了床,给他盖上被子。他应该是感到很热,不时地抖掉被子。父亲不断地呻吟着,中间还夹杂琐碎的话,似乎在倾诉醉酒的痛苦,又似乎在表露宴请的喜悦。我担心父亲会吐酒,拿了一个盆放在床前,示意他如果想吐可以吐到盆里。他完全意识不到我在喊他和推搡他的胳膊。父亲,你怎么醉成这样?看着父亲沧桑的面容,一阵心酸涌上我的心头。父亲的酒性发作,呻吟愈来愈强烈,我感到父亲的心在不停地挣扎,抽搐。我没喝醉过酒,但父亲的表情却如心脏病发作,几乎是生不如死。
我搬来椅子坐在父亲的床前,默默地看着挣扎的父亲。他突然翻起身来,我忙起身询问是否要吐。但他嘴里只是不时地冒出几句席间说过的话。父亲彻底醉了,他痛苦的样子让我心如刀割,那是比肉体的痛更难以忍受的疼痛。我有些哽咽,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忍再看父亲的表情。
父亲才四十岁就已被岁月侵蚀得满脸沧桑。当年小学都没毕业的他白手起家,住在无人问津的深山谷,十几年间从一个土层掘到另一个土层,始终坚守着土地。虽然依旧是农民,依旧没有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但使我家的生活条件改变很多。这其中包含着多少辛酸与苦楚!父亲既不是靠运气谋生,也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家里的一切都是靠他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打拼出来的。我作为父亲的儿子,也已经十八岁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唉声叹气,我于心何忍?一种深深的愧疚感萦绕在我的心头。
父亲剧烈的呻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如同母亲在寒夜中呼唤自己的孩子,如无数的针尖刺在我的心上,扎入我的脑中。我尽力克制,泪水还是落到手上:“父亲,你休息吧!儿子已经长大了。难道一定要等到现实的担子把你压垮,你才停止奔波吗?我明白,即使你被压垮了也同样会站起来,因为你已经站起来过无数次了。”
我的思维被父亲的手机铃声打乱,悦耳的铃声在此时显得那么刺耳。手机就在父亲的腰间,他却毫无反应。我缓过神来:父亲已被酒精侵蚀得神志不清。我便伸手去接电话,凑巧的是电话是学校打给我的,学校告诉我一个喜讯——我被大学录取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好消息啊,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谢过学校的祝贺,我放下电话,泪如泉涌。可惜父亲不能在第一时间听到这个让他振奋的好消息。我还是告诉他:“爸,我考上大学了。”父亲除了晃动了一下身体外,没有任何回应。我静静地守候在他床边,期待着父亲醒过来,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父亲依然安静地睡着,呻吟声不知何时消失了,但脸上的表情却很痛苦。
从那天起,这表情成了我对父亲最清晰的记忆。那天注定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与父亲相处十多年,我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父亲的内心。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我想起的不是那个红艳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是那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苦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