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麦地(1 / 1)

秋子红

黄鸟叫的时候,麦子就熟了。

遍地的麦子,像一片金黄色的海浪。在五月热风的吹拂下,故乡的村庄似乎也在轻轻摇晃着。村庄里飘着一种很好闻的麦香味。我就是嗅着那诱人的麦香味,从远方的城市回到故乡帮爹收麦子的。爹说:“麦熟了,回来得正好。”抽完我敬他的一支烟,爹又说:“明早天麻麻亮的时候咱就割麦。”

说是割麦,其实大家老早不割了。麦熟的时候,村庄外面的收割机一台接着一台,跟司机打声招呼,一两支烟的工夫,一地麦子就变成了一袋袋黄灿灿的麦粒。不要说割麦,现在村庄里那些年轻人,极有可能连镰刀把都没摸过。

但大哥喜欢割麦。麦熟的日子,大哥早上什么时候起床的,我一点都不清楚。帮爹做熟了早饭,大哥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喊:“懒虫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我脑壳里像是钻进了一只瞌睡虫,呜呜噜噜答应了一声。大哥一松手,我倒头又睡着了。大哥急急忙忙地说:“早饭在锅里热着,我和爹割麦去了。”

等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到地头时,大哥和爹早割了一大截麦子。大哥割麦的样子像爹,双脚摆开架势,身子往前一弓,挥舞起镰刀来。嚓,一镰。嚓,又是一镰,动作既麻利又好看,镰刀割出的麦茬既低又干净。我握着镰刀,刚割过几镰,就被麦芒刺得手腕又痒又疼。我直起腰望望天空,天蓝得像一块钢蓝色的水晶。太阳挂在头顶,毒辣辣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大哥回头看我,咧嘴朝我笑笑说:“红娃回家给爹端壶茶水去。”我扔下镰刀,转身就往地头的树荫里跑。爹没好气地说:“红娃学学你大哥,看你大哥咋割麦!”我听见大哥笑着对爹说:“红娃还小。”其实,大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满打满算,大哥只比我大两年零三天……

第二天清早,跟开收割机的司机打了声招呼,到晌午,爹的二亩多麦子就变成了一颗颗黄灿灿的麦粒子,晒到了村庄外面的麦场上。不到三天时间,田野里的麦子就让那些轰鸣着的铁家伙给收拾干净了。田野一下变得空阔起来,村庄南面的土塬从田野上显露出来,像一道黄褐色的屏障,在田野尽头连绵起伏着。

我做好晚饭叫爹吃饭时,发现爹正一个人蹲在庄南塬顶的一块麦地边,默默地抽着烟。

这是我家距村庄最远的一块地。现在周围的麦子早收割了,只剩下我家的麦子孤零零地站立在南塬塬顶上,像是一朵从天而降的金黄色的云。站在南塬塬顶上,可以望见远处绿树掩映的村庄,还可以望见从村庄通往远方的柏油路。

那一年,我们在南塬塬顶上割麦。割着割着,大哥忽然对爹说:“爹,麦割完我就打工去了。”爹愣了半晌,问大哥:“你不念书了?”大哥说:“让红娃念吧。”大哥回头看我时,我看见大哥眼里扑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大哥考上了高中,我考上了初中,娘刚过完年就去世了。但先前为了给娘治病,爹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我走到爹身边,问爹:“麦割吗?”爹抬起了头,揉揉眼睛说:“咱再等等。”塬顶上的麦子早熟了,一棵棵麦穗黄澄澄沉甸甸的。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要去远方的城市了。我临走的前一天傍晚,爹磨好了三把镰刀,说:“红娃,咱割麦去。”

我和爹来到庄南土塬塬顶上。走到地头,爹弯腰割了一把麦,然后将镰刀放在麦棵子旁边。紧接着,爹从怀里取出一沓黄纸,抖抖索索点着了。爹说:“祥娃,回来吧。”之后又说:“祥娃,咱一道割麦。”

阳光像红红的火舌,舔着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的脸上,满是黏糊糊的泪氺。

祥娃是大哥的乳名。

那天,大哥在南方的建筑工地打工,不慎从工地脚手架上跌落下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大哥的骨灰,就埋在故乡村庄南塬塬顶——我们家的这片麦地中。

我和爹拿起了镰刀,弯下了身子,开始割麦。嚓,一镰;嚓,又是一镰。

割着割着,我忽然闻到了大哥身上那种亲切的汗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