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林

我从海边回到“金海岸”小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我是从海边回来的最后一拨人。其实昨天我就可以回来的，要不是为了多拍几张“海韵”照片，让我那些还没见过海的学生长长见识，我不会在海边多待一会儿。从前天开始，广播、电视、报纸等媒体就发布消息说大后天将会有台风登陆。昨天大多数的游人返回了市区，今天只剩下少数游人。而且所有剩下的游人都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李，准备马上离开。

“金海岸”是个六面都被厚铁皮包围的小屋，只有朝海的那面开了个小门。这也许是经历过暴风雨的人对小屋的最佳设计。小屋里有些简单的生活设施可以供人们使用。小屋很有特色，前天我还专门为它拍了几张照片。小屋离海边最近也要一个多小时，到海边游玩的人们会在这儿歇会儿脚。

天总是阴沉着脸，像随时要发怒似的。要不是“金海岸”的小老板开着一台收音机，这“金海岸”早就没有了一丝活力。在旅游旺季，“金海岸”周围那是人山人海，不比繁华市区的人少。

“这铁板做成的金海岸也帮不了大家，大家快收拾东西回市中心，躲进厚实的宾馆里去吧。”那小老板不停地大声叫着。

人们各顾各地收着东西，很少有人说话。我的东西很少，早已被我收拾停当。忽然我看见前方有两个人，他们可能是父子，父亲有四十几岁的样子，儿子也不过十来岁。父子俩一动不动，孩子无力地倚在大人身边。父亲提着个纸袋子，里面只有一条毛巾和一个瓶子。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惊慌，仿佛明天即将到来的台风与他们毫无关系。

“父子俩吧？”我走过去搭腔，父亲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收拾收拾，我们一起走吧。”我说，“我是耐不住寂寞的一个人。”我又说。

父子俩没有作声，父亲只对我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我想他们是对我心存戒备吧。

“您说，明天真的有台风？”过了一会儿，那个父亲盯着我问。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的神情满是失望。

还有一个多小时汽车司机才能来接我们回市区。人们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来填饱咕咕叫的肚子。我也拿出了我的食物：一只全鸡，一袋饼干，两罐啤酒。

“一起吃吧？”我对他们两人说。“不了。我们吃过了。”那父亲说着扬了扬纸袋子里的瓶子，那是一瓶榨菜，现在只剩下一小半。

我开始吃鸡腿，那父亲转过头去看远处的人们。儿子的喉结却开始不停地嚅动，吞着唾沫。我这才仔细地观察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的他偎在父亲身旁，远看就像是只猴子。我知道孩子肯定是饿了，就撕过一只鸡腿递给了孩子。父亲忙转过脸来对我说了声“谢谢”，我又递过一只鸡翅给那父亲，父亲不好意思地接在手里。等到儿子吃完了鸡腿，父亲又将鸡翅递给儿子。儿子没有说话，接过鸡翅往父亲嘴里送。父亲象征性地舔了下，算是吃了一口，儿子这才放心地吃鸡翅。

我忙又递给父亲几块饼干说：“吃吧，不吃身体会垮掉的。”父亲这才把饼干放进嘴里，满怀感激地看着我，又开口问：“您说明天真的会有台风？”

“是的呀，前天开始广播、电视和报纸就在说，你不知道？”我说。父亲不再作声了，脸上的阴云更浓了。

“你不想返回去了？”我问。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能回去呢？”他的眼角有几颗清泪溢出。

“怎么了？”

“孩子最喜欢海，孩子要看海呀。”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生怕我看见似的。

“这有什么问题？以后还可以来的。”我安慰他说。

“您不知道，”父亲对我说，“这孩子今年十六岁了，看上去却只有十岁。就是十岁那年他被检查出来有白血病。六年了，前两年我和他妈妈还可以四处借钱为他化疗，维持孩子的生命。可是一个乡下人，又有多大的能耐呢？该借的地方都借了，只能让孩子就这样拖着。前年，他妈妈说出去打工挣钱，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孩子就这样跟着我，他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日不长了，他就对我说：‘爸，我想去看看大海。’父子连心，我感觉到孩子会在这两天离开我，于是我卖掉了家里的最后一点东西，凑了点车费来到这座城市，又到了这海边小屋。眼看就能满足孩子看海的心愿了，可是，可是……”父亲哭了起来，声音很低沉。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返回去再说吧。”我劝道。

“不！我一定要让孩子看到海。”父亲坚定地说。

接游人的汽车来了，游人们争着上了汽车。我忙去拉父子俩，父亲虽然连说谢谢，却紧紧搂着儿子，一动不动。但是我不得不走。我递给那父亲300元钱后，在汽车开动的刹那也上了汽车。我想也许还有一班车能把他们带回来。到了市区，司机告诉我这就是最后一班车。我后悔起来，真该强迫父子俩上车的。但又想起父亲脸上的神情，我想恐怕也是徒劳。给了300元钱，似乎让我心安理得，但那300元钱又有什么用呢？

当晚，我在宾馆的房间里坐卧不安，我唯有祈祷：明天的风暴迟些来吧。

然而，大自然总是无情的。第二天，台风如期而至。我听着房间外呼啸的风声和树木的倒地声，心里冷得厉害。我心里还惦记着那父子俩。

台风过后，我就要回到我的小城去上班。回城之前，我查到了“金海岸”小屋的电话号码，我想知道那父子俩到底怎么样了。到下午的时候，电话才打通。“金海岸”的小老板还记得我。我问起那父子，小老板说：“风暴来的当天，父子俩还是去了海边，不过幸好他们及时地返回了小屋。就在台风来的时候，那瘦瘦的孩子躺在父亲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拿着电话，怔怔地站在那里。窗外，云淡风轻，被暴风雨洗礼之后的天空竟是如此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