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冰
在父亲病情反复恶化的那段日子,母亲曾经多次跟我讲,父亲一定要等到我结婚之后才安心上路。
5月18日,是我的婚期。
哥哥、姐姐和母亲都提前一天赶到小城,遗憾的是父亲没有来。大哥递给我父亲捎来的1000元现金说:“父亲说明天客人多,事情复杂,千头万绪。他身体不好就不再来给你添乱了。”
我攥着这些钱心里有些难受,鼻子酸酸的。我知道父亲一定很想过来看看,他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新婚的第三天,我便偕妻回老家看望父亲。父亲前一天就从大哥那儿得信,今天一早他就拄着拐杖在路边张望,一见着我们就慌乱地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踏过门槛迈进屋去,边走边招呼里面的人:“回来了,回来了。”于是屋里的人闻声迎上前来,接包的接包,牵手的牵手,围着新娘子问这问那。而唯独被冷落在一边的父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进屋说进屋说,老堵着门道干吗?”
晚饭的时候,父亲端起了他那久违的酒杯。我陪着父亲喝酒。父亲的气色一直很好,精神也很好,借着酒劲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父亲讲:“家也成了,欠下的款子明年春天凑齐还给人家。持家过日子不比单身汉,钱要紧巴着花,说不准明年就是人上人了,要有思想准备。你现在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大事小事要让着些对方,我和你妈几十年如一日和和气气过来了,凭着就是这一点……”
父亲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既有对往昔的回首,又有对我的叮咛。我始终没有走开,我觉得能陪父亲坐坐,喝两杯酒,听听他的唠叨,便是为儿对七旬老人最大的孝心了。
短暂的婚假转眼即逝。我回小城那天,父亲送我,身体显得更加佝偻。我想陪父亲说说话,可他一言不发,始终不肯看我。走至胡同口时,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依然站在那里静立不动,但是泪挂双颊。
在这之前,父亲的一切于我而言都平淡得不值一提。但此时父亲的泪水又如此汹涌,如此明朗地提醒我:这份爱意,这份牵挂,我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不予理会,不加珍惜了。回小城上班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会梦到父亲脸上挂着泪水的画面。
果不其然,第五天上午,我就接到大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撂下话筒,我便慌慌张张地赶回老家。
父亲躺在小镇医院的病**昏迷不醒,他消瘦的脸庞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我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绵软无力的手,想起儿时挤在他身后的我,就像暖暖日头下一只靠着墙边晒太阳的小猫儿。如今小猫长大了,可山墙已岌岌可危。我伏下身轻轻地呼唤父亲,父亲却没理我,泪水就这样悄悄打湿了我的面颊。子夜时分,父亲终于醒过来,很费力地歪过头来看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赶紧凑上前去,父亲将眼睛闭上说:“爸不行了……”紧接着是一阵无力的急咳,我连忙托起父亲的上身说:“爸,咳吧。咳出来会好受些。”父亲努力了一阵子,但他身体太弱,加上痰的黏度过浓,最终还是没能咳出来。看父亲气喘吁吁,十分难受的样子,我伏下身去,将嘴唇贴近父亲的嘴唇。父亲扭过脸去无声地拒绝。我只好将卫生纸揉成乱团状,伸进他的嘴里慢慢地转动,父亲似乎很慌乱,动了动却未能如愿。待我将父亲的口腔清理干净后,父亲好像很难为情地说:“乖乖,让你恶心了。”我说:“爸,瞧你说的。”这个时候我看见父亲紧闭着的眼睛周围已是一片潮湿了。我伸手帮他拭去,父亲笑了笑,无奈又苦涩。
6月17日黄昏,小镇的天空降下冰冷冷的小雨,父亲那单薄的身躯在鲜花和绿叶的陪伴下,缓缓飘出了我们的视野。父亲走得十分安详,除了他眼睑下印着的那两道泪痕之外,大家看不出他一丝苦痛的迹象,他的嘴角边似乎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大家都舍不得退了老屋,更不忍心去挪动屋内的摆设。我们都有同一种感觉:父亲又去出差了,我们就像儿时一样,依然会用一种甜美的心情去盼,去等,无论多远,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