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京都商业街姑娘
高仓三条有一家叫“千切屋”的和服店,冬天卖棉服,夏天卖麻布单衣,母亲就是在那里上班的经理贞八的女儿。所以是地道的京都商业街姑娘。
话说回来在一地土生土长,实在是很好啊。这么说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母亲的话,只要是收到别人送的礼物,都会小心地解开水引绳(27),把纸“骨碌骨碌”地卷在一根长棒上。礼签则马上放进箱子里。最上面的一张纸虽然是废纸,但第二张纸如果有折痕,就用熨斗抹平,与同样大小的纸一起卷到长棒的芯上。想使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每张纸都像崭新的似的一点也没变。万事都像这样,其实非常要动脑筋。母亲勤勤恳恳地处理着一切。“不浪费”和“小气”,感觉完全不一样。该做的时候就果断地做,我们身边的事,母亲都留心不浪费。我认为这份心在任何时代都是很珍贵的。母亲也没有特别对我说教,我只是耳濡目染地学着做罢了。
我的母亲,一言以蔽之,是一位比男人还坚韧、能干的人。母亲在二十六岁时生了我,我只有一个大四岁的姐姐。我降生于明治八年四月二十三日,我的父亲死于同年的二月。也就是说,我的母亲是在失去了丈夫后生下了我。父亲建起了四条御幸町的店,刚刚创办起茶铺。父亲去世时,亲戚、本家的人们都说:“才二十六岁,还拖着两个孩子,实在是不能把店经营下去。把店关了换家小的吧。”但是刚毅的母亲说,这是丈夫好不容易开创的事业,现在把店关了过上小日子的话,就不知何时能再扩大了。无论如何,母亲都想把店就这样开下去,于是对亲戚们回绝道:“没关系。我会把店经营下去。”
因为这么说了,母亲就决定不能给别人添一点麻烦,使唤着一个学徒,凭一介女流之力经营起店铺。她的身体很健壮,真是非常勤劳。大概是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吧,夜里两点,我突然睁眼醒来,听到“沙簌沙簌”的声音。“是什么呀?”我这么想着,原来是母亲在把焙炉的茶放回去的声音。母亲有品茶辨味的敏锐感觉。做茶买卖的,必须要能分辨茶的味道。这么说,是因为有一类叫“茶鸢”的人,就像今天的茶叶商一样,来店里卖茶。他们称“这是宇治的一品茶”,母亲道:“暂且喝来尝尝。”母亲试喝之后,仔细品味,说:“不,这里面混了静冈的茶。”看破了他们的把戏。于是,刚开始抱有“是年轻寡妇呀,去骗一下吧”的心情而来的“茶鸢”,也知道了“那边可骗不过去”,而送来了品质上乘的茶。
四条大街上人流很多,老主顾增加,店也繁盛起来。然而,在我十九岁时,隔壁家起了火,危难之中虽然免于全烧,但家里的东西搬了出来,沾满了泥。瓦也都被掀掉了。等火灾灭了之后,店门口虽然不要紧,里面却是半坏的状态,会漏雨,实在是没法在这里住了,就搬到稍微有点远的朋友家,母亲继续做生意。后来,姐姐出嫁,于是就变成了母亲、我和学徒三人的生活。于是,母亲说四条大街虽然繁盛,但因为人多,夜里也不能关店,现在想要夜里把店关了,稍微悠闲一点,想到安静的街区去住,于是就搬到了堺町四条之上。
绘画之心的血统
要说我绘画的素质是从哪来的,大概是从母亲那边继承的吧。母亲也是个有绘画之心的人。外公也喜欢绘画。四条大街上有很多卖纸袋和旧书的夜摊。母亲遇到时,会买些旧的绘本,照着上面临摹。她的字也写得很好。茶壶上所贴的写有茶名的纸如果变红了,母亲就自己写了重新贴上。
母亲二十六七岁时写的茶叶价格表我现在还留作纪念,上面写着“龟之龄一斤六圆也、绫之友一斤五圆五十钱也”,字如同书法家写的。正月松之内(28)时,店里会关上大门休业,这时出入口的纸拉门上,店家会写上大字,酒水铺的话写“酒”,茶叶铺的话就写“茶”。这种大字母亲也会自己写。在店门前挂着的大灯笼也是,灯笼店虽然写了“茶”,母亲会用纯白的纸重新糊一遍自己写上大大的“茶”。我因为替母亲研墨,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坐在账房的阴影处埋头画,母亲不仅没有训斥我,还鼓励我说:“你这么喜欢的话,就坚持下去吧。”但是,别人却不这么看,有一个说三道四的叔父指责母亲说:“女孩子就让她学学针线泡茶,上村家让女孩子学画,想干什么呀?”我十五岁的时候,东京召开内国劝业博览会,我第一次展出了作品《四季美人图》。英国的皇子康诺德殿下正好来日本游玩,注意到我的画,买了下来。一时间,上村松园的名字登上新闻报纸,那个叔父第一个飞奔过来,态度大大地转变:“真是可喜可贺呀。再努力成为大人物吧!”接着,我的作品出访巴黎,入选圣路易斯的展览会,获得了铜牌呀银牌呀的奖章,漂洋过海。在日本国内也参展了美术协会,明治四十年时也参加了文展。
我二十八九岁时,母亲停下了茶铺生意。人说三十而立,我以画画为业,往后也能自立了,母亲就想让我待在与画画的人相称的环境里,就停了生意,在我三十岁那年,搬去了御池车屋町一处高雅的房子。母亲停止生意时,带着茶壶里剩下的大量茶叶,去拜访老主顾,说:“长年受您的照顾,万分感谢。”给一直买玉露茶的人家送去玉露,给买煎茶的人家送去煎茶,给买薄茶的人家送去薄茶,一家家上门打招呼。
穷途末路时母亲的那些话
说起母亲,有这么件事。一年,文展的截止日期迫近,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整理出构想,陷入困境中,心情烦躁。终于,连话也不说,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画室。母亲进来,对我说:“在为什么烦恼呢?对了,是文展的画吧,在为这个烦恼吧。要不,今年就别画了!”我每年都有参展,只有今年不参加,实在是可惜,所以怎么也无法听从。于是,母亲说:“文展嘛,不就是把大家的画像商店里的商品一样摆在一起嘛。试着从高空中往下看看这个商店吧。今年没有我的画,想必这店会寂寞的吧。来年,要用我的画来让店里热闹起来,总之,试着这样想想看。连这点自信和骄傲都没有是不成的。”母亲的这番话,让我茅塞顿开,于是下定决心不参加这次的文展。两个月后定心参加意大利的展览,心平气和地构思,画出的《人偶戏》成功入选。母亲那清晰冷静的性格,多次在我烦恼迷茫的时候,为我打开新的思路。
母亲的疼爱
家长只有母亲一个人,我是这么想着长大的。没有父亲,我也没有觉得寂寞。对我来说母亲就很好,是最重要的人。
母亲虽然绝不会纵容我,但却相当疼爱我。出去旅行时,我们两人都互相为彼此担心,我想着母亲在等我,总是想着尽早回家。
我记起这样一件事。我十多岁的时候,母亲去三条绳手下(29)的亲戚家,我和姐姐在家等母亲回来。但左等右等,也不见母亲回来,我很担心,就拿着伞,从奈良物町穿过四条大桥,去接母亲。当时下着雪,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还是小孩的我非常想哭,终于走到了亲戚家门口,正好,母亲起身准备回家,看见我,“啊”的一声显出吃惊的样子,接着又很高兴地说“你来了啊,哎呀,哎呀,一定很冷吧”,说着把我冻僵的手握在两掌之中,为我搓热。
“母亲!”我用哭腔叫道。
“啊,你来接我了啊,这么冷的天!”
母亲说着,握住我冻僵的双手,一边呵气一边揉着。我不禁流下了泪水。
母亲的眼中也浮起了泪光。虽然是件平常不过的小事,但此情此景,我一生难忘。
母亲在昭和九年,八十六岁的时候过世。然而,在七十九岁时因脑溢血而倒下之前,她都很健壮,外出的时候,健步如飞,跑在年轻人前面。松篁的媳妇嫁过来的时候她也看见了,看着三个曾孙玩耍嬉戏,度过了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