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栖凤先生的往昔旧事(1 / 1)

近些年来栖凤先生一直在汤河原(19),很少有机会见面,因此要想起有关先生的事,脑海中浮现的尽是些久远的旧事了。

关于栖凤先生最早先的记忆应该是在我十六七岁,还在松年先生的私塾时。当时如云社的新年大会每年一月十一日在圆山公园举办,我跟着社里的人们也去过几次。此会云集了京都画坛各派的先生和弟子们,特别是新年大会,大家都鼓足了劲拿出作品展出,不论资历高低都并列一堂,真是一派盛况。当时松年塾的塾头(20)是一位叫斋藤松洲的人,大会第二天,大家在私塾聚会时热烈谈论起会上展出的画,塾头说:“年轻人中间果然还是栖凤氏画得最好啊。”栖凤先生将来能成为了不起的天才,当时就道破这一切的松洲氏也很了不得啊。

我记得当时先生展出的作品好像是《枯木猿猴》,从那时起先生在年轻人中间就备受众望。

我在梅岭先生的私塾学习了两年,当时梅岭塾里的芳文、栖凤、香峤三位先生年纪相当、意气相投,彼此竞争着似的磨炼画技。但我在塾里却从没见过这三位,正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当时他们都被梅岭先生逐出师门了。虽然不知道原因,恰逢我在东京的美术协会上展出的琴笛合奏的画完成了,想请梅岭先生看一看,就去先生的宅邸拜访,正碰上三人一起前来,梅岭先生在大家面前看了我的画。

虽然有一段时间梅岭先生的确没让他们再出入家中,但后来梅岭先生荣获帝室技艺员(21),正好大家要为他庆祝,遇此喜事私塾里的前辈们不来齐可不行,因此高谷简堂等与梅岭先生亲近的几位从中斡旋,于是栖凤先生三人得以一同登门拜访。

说起当时私塾的风气,因为当时的时代风气是要求弟子必须画得和师父相差无几,而栖凤先生、芳文和香峤先生等几位又热衷于研究古画,包括狩野流、雪舟,还有伴大纳言(22)、北野缘起(23)、鸟羽僧正(24)等的绘卷。因此他们所画的作品充满朝气和独创性。我记得梅岭先生说过:“最近栖凤好像画了些奇怪的画啊……”当时的时代风气主张塾生只要老老实实按照师父的模子来画就行了,因此栖凤先生的态度可能被梅岭先生当作了异端。

毕竟梅岭先生的脾气很严格,而栖凤先生则是位豪放的人……过了很久之后,栖凤先生回忆往事时讲了这样一番话:

“我在梅岭塾学习时,有时先生会让大家临摹绘卷,每次安排人值日,几个人一起负责当天的工作。一次我因为有事,白天出去了。先生每次会给值日的人拿些茶和豆包当点心,我当天出去办自己的事了,所以得到的豆包只有别人的一半——大概是因为我白天不在,只做了一半的工作吧。哪有这么一板一眼的,我不禁愤然拿起豆包扔了出去,结果又被老师好好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可以充分体现出梅岭先生的性格了。

梅岭先生死的那年春天,第四回内国劝业博览会召开,我展出了作品《清少纳言图》。当时想着得有人来替我看看草稿画得怎么样,正好有位与我有交情的人认识栖凤先生,经他介绍,栖凤先生看了我的画,之后我就一直在先生的私塾里学习了。

栖凤先生的御池画室当时还没建成,就在楼下作画。我们登门上课时,先生一直都是在那里和我们说话。搬去御池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次,画室里裱挂着一幅一尺八寸到一尺五寸左右的水墨画《寒山拾得》,看上去像古画,却总觉得有独创之处,第一眼看到时我就深深地被感染了。当时一般的画都是中规中矩,四条派的话就是在四条派的传统中孕育的,而这幅画所展示的氛围是前所未有的,因此让人感到惊异。因为太感动了,我诚惶诚恐地请求“可以让我临摹吗”。先生虽然说“因为不能带去学校,画这画又太费时了,真是伤脑筋啊”,但最后还是说“要临摹的话直接临摹也没关系”,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赶紧画起来。这幅画后来不知道借给了谁没能要回来,真是可惜。

忘记是梅岭先生的一周年忌日还是三周年忌日了,在御苑里召开画展,展出梅岭先生的遗作,弟子、孙弟子们的作品也一并展出。当时展出栖凤先生的作品是六曲一双的屏风画《萧条》,用水墨画的枯柳,非常出色。

之后我所记得的先生作品有:四回博览会上展出的三尺左右宽的《松间织月》,画着西行法师(25)行旅鴫立沢(26)的《秋夕》,画着鼬在芭蕉和连翘交织的草丛间飞跑的《废园春色》,一头大牛在树荫下睡觉的《绿荫放牧》——我还临摹了这幅画中牛和牧童的部分。《骷髅舞》也是一幅杰作。画的是骷髅手持色彩艳丽的扇子跳舞,但据说这幅画落选了。

画室斜对面是茶室,先生在桌前查阅资料时,先生两三岁的女儿小园摇摇摆摆地从茶室出来,“阿爸,不要动呀”,拿着梳子给先生梳头。先生就笑“啊呀,好痒,好痒啊”,这画面还留在我眼前。

有时候先生会画描绘雨中场景的画。如果只用湿毛刷把画布刷一下,水汽只能停留在表面,不能充分渗透到绢布里。要让水汽充分渗透,不仅要用毛刷刷,还要用湿布巾“飒飒”地擦,情况才会变好。之后在上面画柳树或别的什么,再在上面用湿布巾擦。擦的时候绢布会发出“啾啾”的声音。先生频繁地擦,隔壁房间的小园就走出来用可爱的声音说:“阿爸,画在‘啾啾’地叫呀。”于是先生应道:“嗯,画是在‘啾啾’地叫呀。再给你做一遍吧。”就又在绢布上“飒飒”地擦。我曾经在一旁给可爱的小园画过写生。如今突然拿出当时的写生册来看,不禁思绪沉浸其中。

我想也是在那个时候,每逢星期日,先生会去高岛屋。然后到了夜里回来,御池的房子的后门从门口开始就是石头铺的小道,只要听到那里传来“喀啦喀啦”的木屐声,我们就知道是先生回来啦,因为我们知道先生走路的习惯。然而有时候会错把塾生的脚步声当成先生,因为塾生连走路习惯都和先生一样了,真是叫人感佩啊。之后我注意到西山(翠嶂)先生吸烟时的手势和先生一模一样,吓了一跳。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师父和弟子的关系吧。画画也是一样,刚开始只是模仿师父,一点问题也没有。为先生而倾倒,到了不能不模仿的地步,觉得师父了不起,这才应该是真正的弟子的心情。像最近那种强调“个性”,不知所以、手法也不熟练就擅自妄为,这种时势究竟是好是坏,实在难以断言。先做到把师父模仿到家,之后个性才能充分发挥出来。

栖凤先生去世之后,如今更想起先生的种种伟大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