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造成了人生的坎坷?往往是自作孽。而我不是。我的人生之所以坎坷,是因为我为人讲感情、重承诺、性爽直,且不喜欢受人摆布,结果反而深受其苦。况且我父亲稼夫公素来行侠好义,为人十分慷慨,帮人嫁女、替人养儿,像这样的义举,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一辈子都是在急人之难、成人之美,挥金如土都是为了他人。而我们夫妇住在家里的时候,偶尔有急需用钱的地方,却只能靠着典当来挺过难关。刚开始还能拆东墙补西墙,很快就捉襟见肘了。俗话说得好:“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开始还只是被小人非议,渐渐地,就连家人也开始怪罪起我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乃千古至理名言哪!
我虽是家里的长子,在家族中却是排行老三,所以全家上下都叫芸一声“三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忽然改口叫起“三太太”来,起初可能是开玩笑吧,叫着叫着就习惯了,无论长幼尊卑,都是“三太太”“三太太”地叫她。后来的家庭变故,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有了预兆?
乾隆乙巳年,我随侍家父到了海宁衙署。家里每写信来,芸都会附一封小函给我,父亲说:“既然儿媳妇识字,就让你母亲把写家信的事托付给她好了。”后来,家里偶尔有些闲言碎语,母亲都怀疑是她用语不当造成的,便不再让她代笔了。父亲看到来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病了吗?”我于是写信去问她,也不回。时间一久,父亲便生气了,说:“我看你媳妇就是不屑于代人捉笔吧!”等我回到家里,问出事情的原委,本来想向父亲解释清楚的,却被芸急忙制止,她说:“宁愿受公公责怪,也不要让婆婆不喜欢。”就这样,连解释也不去解释。
庚戌年春,我又随侍父亲至邗江衙署。他有一名同事俞孚亭,携女眷同住,父亲跟他说:“我辛苦了一辈子,常年在外漂泊,想找个能照料我生活起居的人都没有。这也是儿辈们不懂事啊,真的会体察老人家心意的话,就应该从老家物色一个人过来,毕竟说的都是家乡话。”孚亭又将这番话转述给了我。
我当即密信给芸,叫她托媒人物色,媒人推荐了姚氏。姚氏来的时候,芸因为还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所以没有将实情告诉我母亲,只是借口说是她老家邻居的女儿,过来游玩的。等到父亲让我接她去邗江衙署时,芸又听信旁人的点子,谎称是我父亲一直中意的女子。母亲见了姚氏,问芸:“这不是你邻居的女儿,来游玩的吗?怎么还娶了她呢?”从此,芸连婆婆的好感也一并失去。
壬子春,我游幕于真州。父亲病于邗江,我前往探望时也一块病倒,当时正好是我弟弟启堂随侍父亲身旁。芸写信来说:“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请我做的担保,现在邻妇向我索债甚急。”我问启堂,启堂反说是“嫂子多事”。我便在信尾批复:“父亲和我都还病着,没钱拿去还债,等启弟回去之后,让他自己解决好了。”
没过多久,父亲和我病愈,我便返回真州了。芸不知情,仍寄信到邗江,父亲拆信一看,里面除了叙及启弟和邻居的债务一事,还有这样一段话:“令堂认为老人的病,都是因为姚姬而起。现在公公病愈,你可暗中嘱托姚,叫她以想家为借口先回去住一段时间,我会让她的父母到扬州去接她。这个办法可使两方面都免于担责。”
父亲看罢此信,大怒,立马唤来启堂质问其向邻居借钱之事,得到的回答是“不知此事”;于是写信训斥我:“你媳妇背着你借债,又谗言诽谤小叔子,还称婆婆为‘令堂’,管我叫‘老人’,简直荒谬透顶!我已派人持密信回苏州去将她逐出家门,你要是还有人性的话,也该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我接到此信,如闻晴天霹雳,赶紧老老实实地写信认罪,然后找来快马全速赶回苏州——我是担心芸会寻短见啊!到了家里,将事情的始末说给芸听,而家仆还是拿着父亲的密信来了,信中将她的所有罪状都骂了一遍,话说得非常决绝。
芸哭着说:“我是不该胡说八道,但公公他就不能原谅我的妇人之见吗?”
几天后,父亲又来信道:“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带着你媳妇出去住,让我眼不见为净就好了!”我便让芸暂且回娘家去住。可是,芸的母亲已故,弟弟又离家外逃,芸也不愿回去麻烦族人。幸亏好友鲁半舫得知此事后深感同情,便叫我们夫妇搬到他家的萧爽楼去住了。
过了两年,父亲渐渐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那时我正从岭南回来,父亲便亲自来了一趟萧爽楼,对芸说:“之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要不还是回来吧?”我们颇感欣慰,又搬回了家里,这才与家人团圆。
谁知又遇上了憨园这么一个孽障!
之前,芸弟克昌出逃在外,芸母金氏思念成疾,乃至病逝。从那时起,芸就一直有吐血的症候,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导致的。自从结识憨园之后,芸竟像得着良药一样,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发过病。我当时还暗自庆幸。后来,憨园被有钱人夺走,光是给她的聘金就有一千两,还许诺赡养她母亲。心心念念的美人就这样成了别人掌中的玩物,我一时还不敢说给芸知。
芸知道这事,是因为有一次她去探望了憨园。回来就哭了,对我说:“怎么也想不到憨园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我说:“是你自己痴情而已,干她们这一行的有什么情义可言?再说,她已讲惯了排场,就算肯嫁到我们家来,每天粗茶淡饭的,也未必能安分啊。与其到那时再反悔,还不如她现在就失信。”如此再三抚慰,芸仍恨不过自己被人愚弄,竟抑郁翻病、吐血不止,从此病榻长卧、虚弱不堪,吃什么药都没用,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身体消瘦得不成人形。几年下来,我们负债越来越多,众人的议论也越来越难听。家中老人又因为芸和妓女结拜一事,对她的态度也是越来越憎恶,我成天被夹在中间调停,想死的心都有。
我和芸生有一女,名叫青君,当时已经十四岁,非常知书达理,又很贤惠能干,典当衣服首饰这类事情,多亏有她操劳。小儿子名叫逢森,时年十二,正跟随老师读书。
我连年失业,便在家里开了间书画铺,三天的进账抵不上一天的开销,整天焦虑烦恼,日子过得实在窘迫。隆冬腊月,身上没一件厚衣服,只好硬撑着,挨过一天算一天;青君穿着单衣,冻得双腿直抖,嘴上硬说“不冷”。眼看家境到了这步田地,芸坚决不肯再吃药就医。病情偶一好转,能下床活动了,又刚好遇上给福郡王当幕客的朋友周春煦回来一趟,想请人绣一部《心经》,她想着绣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人家开出的价钱也很丰厚,竟揽下了这个活儿。而春煦因为这次回来不能久待,就只给了十天时间让她绣完。芸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现在可好,又猛地操劳数日,便落下了腰酸头晕的新毛病。谁料她命薄至此,就连佛祖也不肯对她慈悲!绣完经之后,芸的病情愈发严重,只能躺在病**靠人照料,不但家里老人,就连仆人们都讨厌她了。
当时有个陕西人在我的画铺边上租了间面门,做放贷的营生,他请我给他画过一幅画,所以和我也算是认识。后来有朋友想从他那里借五十两银子,求我给他做担保。碍于情面,我只好答应,结果这家伙竟然卷款跑了。陕西人只管找我要钱,三天两头就来叨扰我。开始我还能以笔墨抵债,慢慢地就没东西可抵了。到年底,父亲回家来住,陕西人又上门催债,在外面大声嚷嚷。父亲听到后,将我叫去斥责:“我们好歹是文人世家,怎么能欠这种下三烂的债!”
我正欲跟父亲说明缘由,芸的一位从小拜结的姐姐——锡山的华夫人,听说芸病了,专遣人来问候。父亲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人,便愈加恼怒了,说:“你媳妇不守闺训,和娼妓誓盟结拜;你也不学好,尽与下三烂为伍。要不是于情不忍,就是把你打死也不为过。限你三天之内,自己想办法解决,要敢晚一天,看我不到官府去告你一个忤逆之罪!”
芸听说后,哭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害你触犯父怒!只要能让你安心离开,我可以一死,但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我不死的话,你又肯定舍不得抛下我而去。这样吧,你偷偷地叫华家的仆人进来,我好歹下床问一问看。”于是叫青君将她扶出卧房。
华家的仆人来了,芸问道:“是你家主母派你专程过来的吗?还是顺路来看看?”仆人回答说:“是主母听说夫人卧病在床,本想亲自探望的,因为从未登门拜访过,所以不敢造次。我来之前,主母特别嘱咐:‘如果夫人不怕我们村舍人家怠慢,请她不妨到乡下来调养,也好让我兑现儿时灯下许过的诺言。’”原来芸与华夫人曾在少女时代共同许下过“疾病相扶”的誓言。芸便叮嘱仆人道:“劳烦你速去禀告你家主母,两天后秘密派船来接我。”
仆人出去后,芸对我说:“华夫人与我结拜姐妹,情逾手足,你若肯去她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既不方便带去,也不好留在家里给老人添麻烦,所以这两天就必须安顿好才行。”
我表兄王荩臣有个儿子,名韫石,一直希望青君嫁到王家做儿媳妇。芸说:“听说王家这孩子懦弱无能,顶多能守住家业就不错了,而王家又无业可守。幸好有一点,他家也算是诗礼之家,而且他又是独子,将青君许配给他,倒也可行。”
于是我去找了荩臣,跟他说:“我父亲和你是舅甥,你想要青君当儿媳,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不答应。但现在的情势如此,我没办法把她养大再嫁到你家。我们夫妇到锡山之后,你就去禀知我父母,先把青君接到你家做童养媳,你看如何?”荩臣欢喜道:“谨遵命。”
我又委托好友夏揖山,让他帮忙推荐逢森去跟人学做买卖。
儿女都安顿好后,华家的船刚好也到了,我还记得那是庚申年腊月二十五日。芸说:“我们就这样出去的话,不但邻居看了会笑话,陕西人没拿到钱,恐怕也不会放我们走。必须明晨五更悄悄地走才行。”我说:“凌晨冷,你生着病,受得了寒吗?”芸说:“死生有命,无须多虑。”我去禀告父亲,他也认为芸说得有道理。
这天夜里,我们事先将不多的行李都挑到船上,又让逢森先去睡觉,青君则垂泪陪在母亲身旁。芸叮嘱她说:“你母亲命苦,又偏偏是个情痴,所以才会遭此困顿。幸好有你父亲照顾我,这次离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三年之内,必定让全家团聚。你到了你家之后,一定要守妇道,不要像你母亲一样。你的公公婆婆都以能娶到你为幸事,自然也会对你好。我们留下来的箱子物件,都是给你带去王家的。弟弟年幼,所以最好先别告诉他实情,就跟他说此去是为治病,过几天便回来。等我们走远之后,再告诉他吧;也去禀告祖父一声。”
旁边站着的老妈子——就是前卷中将自家房屋租给我们消暑的那位,她愿意送我们去锡山乡下,所以这时便陪在芸的身边服侍她——也不停地抹眼泪。
快到五更时,热了些粥大家一块儿吃了。芸强颜笑道:“当年也因一碗粥,我们便在一起了。而今天吃完这碗粥,却要与子女离散。如果写成戏曲的话,我看可以叫《吃粥记》呢。”逢森听到声音,也从**爬起来,哼哼着:“阿母去哪?”芸说:“离家去看病。”逢森又说:“看病要起这么早吗?”芸说:“因为路远呀。你和姐姐在家好好听话,别惹祖母生气。我和你父亲一道去,过几天就回。”
这时听到公鸡打鸣,芸泪眼婆娑地扶着老妈子,开了后门正准备走,逢森突然大哭起来:“呜!我阿母不回来了!”青君怕他将邻居惊醒,急忙捂住他的嘴巴,用好话哄他。
那一刻,我俩已肝肠寸断,除了“别哭”二字,竟无语凝噎!
青君关上门后,芸走出巷子才十几步,就累得走不动了,于是让老妈子提灯,我来背着她走。快到船上时,还差点被巡逻的人给扣起来,幸亏老妈子指认芸是她病重的女儿,我是她女婿,且船上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动静马上就过来接应了,这才得以顺利登船。船离岸之后,芸才开始放声痛哭。谁知这一去,母子竟成永诀!
华家主人名叫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面山而居,种田为业,人非常朴实。他的妻子夏氏,便是芸的结拜姐姐。
这天午后,终于抵达华家。华夫人早已扶着门望眼欲穿,我们一靠岸,她就带着两个女儿来到船上,与芸相见甚欢,赶紧将她扶下船来,迎到家里殷勤款待。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带着小孩子闹闹哄哄涌了进来,用目光将芸围住,相互交头接耳,或问东问西,或啧啧叹惜,满屋子就听到他们在叽叽喳喳。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是捕鱼人入了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少见多怪罢了。”便住在她家,安心过完了年。
到元宵节,正好是二十天,而芸渐渐能下床走路了。元宵节晚上,在打麦场上看龙灯,我见她气色不错,像是有好转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和她商议说:“我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想去别的地方又没有盘缠,怎么办呢?”芸说:“我这些天也在想这事。你姐夫范惠来不是在靖江盐公堂当会计吗,他十年前曾跟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我们的钱也不够,还是我把首饰当了才凑齐的,你还记得吗?”我说:“不记得了。”芸说:“我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要不去走一趟?”我依言而行。
第二天,也就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我出发了。那天的天气挺暖和,我只穿了一件织绒袍和一件哔叽短褂,还觉得很热呢。当天夜里,就在锡山的客店租了床位和被子胡乱睡了一觉。翌晨起床,搭乘去江阴的客船,一路都是逆风,半路上还下起了毛毛雨,直到夜里才抵达江阴江口,扛不住春寒刺骨,于是去买酒来暖身,结果把钱给花光了。为了第二天渡江的船费,我整夜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把里衣给当了。
到了十九日,北风刮得更猛,还下起了大雪,心里那叫一个凄凉!我不禁泪洗愁容,暗自算了算房钱和船费,酒是不敢再喝了。正冷得发抖,客店里进来一位老翁,草鞋毡笠,身背黄包,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看他也好像有些眼熟,我说:“老人家可是泰州人,姓曹?”他答道:“是的。要不是因为恩公,我早就横尸野外了!如今小女安然无恙,还时时惦记着恩公的德泽呢,没想到今天就在这里遇上了。你因何事逗留于此呢?”
原来我在泰州做幕时,那里有一户曹姓人家,出身轻贱,他家有个漂亮的女儿,已经定了终身。而当地有权势的人故意放贷给他,其实就是为了打他女儿的主意。这事后来还闹到了官府,是我从中出力使得女孩仍嫁给了原来许配的人家,而曹老汉也因此投身官府做了衙役,少不得对我磕头感谢。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便将我如何从锡山出来投靠亲戚,又如何在半路上遇到大雪都告诉了他。曹说:“明天天晴,我正好顺路送你一程。”说完,他去买了酒来,与我亲密交盏。
二十日晨,报晓的钟声刚一敲响,便听到江口喊渡,我从**惊起,又赶紧将曹叫醒。曹说:“别急,先把肚子填饱再登船。”于是帮我付清了客店的房钱和饭钱,又拉着我到街上去吃。我因为已经连着耽搁了几天,着急赶路,便没什么心思吃,只勉强吃了两枚麻饼。
上了船,江风如箭,吹得我四肢发颤。曹说:“我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死了,他妻子雇了这艘船去敛尸,所以必须等她来了才会开船。”于是空着肚子,吹着冷风,等到午时才解缆发船。抵达靖江,已经是傍晚时分。
曹说:“靖江有两处公堂,你要找的亲戚是在城内呢,还是城外?”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答道:“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在城内还是城外。”曹说:“这样的话,先投宿一晚,明天再去找他得了。”进了旅店,鞋袜尽是淤泥,早已湿透,于是向店家要来火盆烘干。人已经疲惫不堪,胡乱吃了一点酒菜,便倒头酣睡。早晨起来,袜子已经烧掉一半。又是曹帮我付的食宿费。
找到城内的公堂,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披了件衣服就出来了。见到我的样子,惊愕道:“小舅子何以狼狈至此?”我说:“先别问这个,你有钱就先借我二两,我好打发一路上送我过来的人。”惠来掏出二圆番银给我,我接过来便转授给曹。曹极力推却,最后只收了一圆而去。
我历述一路上的遭遇,并表明了来意。惠来说:“这么亲的亲戚,撇开欠你的旧债不说,我也当尽全力帮忙。但没办法啊,最近我们在海上的盐船遇盗,眼下又是盘账的节骨眼,所以你要得多的话还真没有。这样吧,我会想方设法勉强凑个二十圆番银给你,就当是偿还旧债,如何?”我本来就没怎么奢望,便答应了他。惠来又留我住了两日,天一放晴变暖,我便回来了。
回到华宅已是正月二十五日。芸说:“你遇上下雪了吗?”我告诉了她一路上都吃了哪些苦头。芸悲戚地说:“下雪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到了靖江,谁知你还在江口滞留!幸亏遇上曹老,绝处逢生,也算是吉人天相了。”
过了几天,接到青君的来信,得知逢森已经被揖山引荐到店铺里当学徒了,而荩臣向我父亲提亲之后,也已经择在正月二十四日将她接到了王家。儿女的事情,大体上不用我们操心了,但骨肉分离,总还是令人悲伤。
二月初,日暖风和。我拿着惠来给的银子简单地置办了两套行装,去了趟邗江盐署拜访旧交胡省堂。不久,贡局的几位司事推荐我入局,代为抄录公文。身心总算稍微安定下来。
到了次年八月,芸来信说:“病已痊愈,只是寄居在非亲非友之人家里,终觉非长久之计。愿来邗江与你会合,也趁机一睹平山胜景。”我便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两间河边的房屋,然后亲自到华家去接芸来住。华夫人将她的小奴仆阿双送给我们,专门负责买菜做饭,并与芸约定来年来日比邻而居。
这时已是十月,平山一派凄凉冷清,只好期待明年春天再游。满以为从此能让芸静心调养一阵,然后再努力使一家团圆。然而不到一个月,贡局裁员,一下子裁掉十五名司事,我是“朋友的朋友”,所以也在开除的名单里。
芸开始还替我想这个办法、想那个办法,强作欢颜地安慰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到了癸亥年仲春,她吐血的旧疾复发。我又想着到靖江去求助惠来,芸说:“求亲不如求友。”我说:“虽然是这个理,但我那些近友现在也都失业了,自己还顾不过来。”芸说:“幸好天气已暖,不用担心又被大雪困在路上,你正好速去速回,不要担心我的病。你要是也病倒了,我的罪孽就更重了。”
当时薪水已经停发,为了让芸宽心,我假装答应她雇头骡子骑去,实际上则是带上干粮走着去的。沿着东南方向,两次横渡叉河,路上约有八九十里,四望寥无村落。过了一更天,只见漠漠黄沙,星辰闪闪,在路边遇到一座土地祠,就是用四堵短墙围起来的,高约五尺多,旁边种了两株柏树。于是向土地神磕头拜道:“苏州沈某,投靠亲友,至此迷路,欲借神祠一宿,感激仙人怜佑。”说完,将小石香炉移到一旁,探身往里面钻,只能容下半个身子;便将帽子反戴盖住脸,半个身子坐在里面,膝盖以下全露在外,闭目静听,只有轻微的风声而已。走了一天,早已脚乏体困,不久便昏然睡去。醒来时天已微亮,听到墙外有人走路说话的声音,急忙出来探视,原来是村民赶集路过此地。我向他们问路,回答道:“南行十里便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往东南方走十里,有一个土墩,继续往前走,经过八个土墩就到靖江了,都是平坦的大路。”
我转身将香炉移回原位,又道谢磕头完才走。过了泰兴,就有小车可乘,申时即抵达靖江。投递名帖之后,等了很久,看门人说:“范爷到常州出公差去了。”察其神色,似有推托之意,便追问:“哪天回来?”回答说:“不知道。”我说:“就算要一年才回,我也等他。”看门人见我态度坚定,便悄声问道:“你说你是范爷的小舅子,是嫡亲的吗?”我说:“若非嫡亲我也不会等他回来了。”看门人说:“那你且等他回来。”过了三天,才告诉我说范爷回来了。这次共借得银子二十五两。
急忙雇了骡子骑回去,芸正一脸愁苦,哭哭啼啼。见我回来,猝然说道:“你知道吗,昨天中午阿双卷了东西逃走了!请人到处去找,至今还杳无音讯。东西丢了是小事,这人是他主母亲手交给我的,临行前还对我托付再三;如今他要是逃回家去,路途中河道险阻,就已经很令人担忧了,就算平安回到家里,要是他父母将他藏起来,反倒敲诈我们一笔,那可如何是好?而且,我将来又有何脸面去见我姐姐啊?”我说:“先别急,你真的是多虑了。要敲诈也是敲诈有钱人,我们夫妇有什么——肩上扛了一张嘴而已。况且带他来了这半年,也没冻着他,也没饿着他,也从未有过丝毫打骂,这些,邻居们也都是知道的。实在是这小奴才自己没有良心,乘我们危难之时,偷了我们的东西跑了。至于华家姐姐,她既然送给你一个贼,应该是她没脸见你才对,你怎么反而说没脸见她呢?如今只需到衙门去报案,以防后患即可。”
听我这么说,芸似乎稍觉释然。但是从那之后,她便开始说起了胡话,梦中时常惊叫“阿双逃了”,或喊“憨园为何负我”,病情也日益严重了。
我想延医诊治,芸劝阻道:“我的病因弟弟逃亡、母亲病逝,过度悲痛而起,继而为情所感,接着被愤恨所刺激而加重。而我平时又总是过于多虑,一门心思地要努力做个好媳妇,却总也做不到,以至于头晕、怔忡等各种病症都来了,所谓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都无力回天,我求你还是不要花这冤枉钱了。想我跟随你这二十三年来,承蒙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顽劣不化而见弃。能有你这样的知己,你这样的夫婿,我此生无憾了!如果能温饱无忧,一家人和和美美,游山玩水,就像我们在沧浪亭、萧爽楼那样,那真的是烟火神仙般的日子了。但神仙几世才能修成啊,而我何德何能,居然敢奢望成仙?正是因为我强行索求,触犯了天忌,所以才会深受情魔的折磨。说到底,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只可惜我太薄命啊!”她又呜咽着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天才走到半路上,就要与君长别了,再也不能帮你操持家务,不能亲眼看着逢森娶妻成家,我心里实在不甘啊。”说完,泪如雨下。
我勉强安慰她说:“你已病了八年,有好几次都奄奄一息了,不也没事吗?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生啊死啊的?”
芸说:“我接连几天梦到我父母,他们撑船来接我到那边去,我闭上眼睛,感觉飘然起伏,像是在云雾中行船,我想这莫非是魂儿从躯壳里飞走啦?”
我说:“你这是神不守舍,吃点补药,静心调养一下就好了。”
芸又叹道:“我若有一线生机,都不敢用这些话来唬你。今天实在是已经望到去冥间的路了,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我能说的时候了。你之所以不得父母欢心,以至于颠沛流离,都是由我造成的,我一死,父母亲情自可挽回,你也可免于牵挂。父母年纪也大了,我死后,你也好早些回去照顾他们。我的骸骨,如果没钱,就先不运回家去了,暂时埋在这里也无妨,等你将来有了钱即可带我回去。我但愿你再找一个德貌兼备之人,和你一道侍奉父母,抚养我儿,我便可以瞑目了!”说到这里,心痛欲裂,不觉号啕恸哭。
我说:“你若真的半路抛下我而去,我断无再娶之理,更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芸便抓着我的手,像是还有话要说,却只是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来世”二字,忽然呼吸急促,嘴巴一闭,两眼瞪视,便千呼万唤也喊她不应了,唯有泪水两行,涔涔流淌。不久,气息渐微,泪渐干,一魂飞天,竟就此长逝!时为嘉庆癸亥年三月三十日。一盏孤灯,照着我们阴阳两隔;我举目无亲,双手空拳,心痛欲裂。——此恨绵绵无绝期!
承蒙好友胡省堂捐银十两,我再将家中所有东西变卖一空,这才得以亲自为芸入殓。
呜呼!芸一介女流,却有着男子般的襟怀和才识。自从嫁到我家,我常年在外讨生活,芸在家里粗茶淡饭,而从没有丝毫介意。我在家里的时候,她和我谈论的也不过是文章诗赋而已。后来她疾病缠身,最终抱憾而死——又都是拜谁所赐?是我亏欠了你啊,我的贤妻,我的闺中良友,我欠你的太多了,说不完道不尽。奉劝世间夫妇,固然不可彼此仇恨,但也最好不要过于情笃。谚语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样,可作为前车之鉴也。
民间传言,死者亡魂会在“回煞日”这天跟随恶煞回来,所以房间里要布置得同死者生前一模一样,并将其生前穿过的旧衣铺在**,鞋子摆放在床前,等待亡魂回来看一眼——在江苏的民间,这就叫作“收眼光”。布置妥善之后,再请道士作法,先招魂至床前,后又送走,谓之“接眚”。而邗江民间惯例,还要在死者房间里摆上酒菜,家人全都出去回避,谓之“避眚”。还有因为避眚而家财被盗的。
为芸接眚那天,就连房东(因为是住在一起)也出去避眚了,邻居叮嘱我摆好酒菜便出门回避。我期待能再见芸一眼,所以只是嘴上答应着。同乡张禹门规劝我道:“因邪入邪,宁信其有,不要贸然尝试。”我说:“我正是因为信其有,才想在这里等她。”张说:“回煞之日,若冲犯了恶煞,对活着的人十分不利。夫人的魂即便归来,也已经是阴阳两隔,恐怕到时候她站在眼前,你也看不到她的样子,反倒还冲犯了你应该回避的恶煞。”
我还是痴心不改,坚持道:“那就听天由命吧。你如果真的关心我,陪我一起如何?”张说:“我会守在门外。你一发现什么异常,喊一声我就冲进来了。”
我掌灯入室,看到屋里陈设如旧,只是芸音容不复,心里一阵伤痛,眼泪便涌了出来;又怕泪眼模糊,错过了想见的芸魂,于是强忍住泪,瞪大了眼睛,坐在**等。我抚摩着她遗下的旧衣,连她的香味都还在,顿时觉得柔肠寸断,差点昏迷过去。这时脑子里一闪念:我在此等芸魂来,怎么能睡呢?于是又睁开眼睛四处看,看到餐桌上两朵蓝色的烛焰跳了几下,又渐渐地萎缩下去,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浑身打战。于是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细看,两粒黄豆大小的焰苗又开始慢慢膨胀,最后腾起一尺多高,差点烧到了纸糊的顶棚。
我正趁着火光四顾,忽然,烛焰又缩至之前的大小。我心跳得厉害,双腿不停地发抖,想叫外面的人进来看,可转念一想:芸魂柔弱,我怕阳气太盛会将其逼走。便悄声呼唤芸的名字,向她祷告,突然一片漆黑,满室阒静。不久,烛光又亮了起来,亦不再腾起。我出来之后,将刚才的情形告诉禹门,他只管佩服我胆大,却不知我其实只是一时情痴罢了。
芸死之后,我因想起林逋“妻梅子鹤”之谓,遂自号“梅逸”。
我暂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上,此地俗称郝家宝塔。买了一棺之地,遵从她的遗言寄柩于此。我将她的牌位带回苏州,母亲也为她哀悼;青君、逢森都回来了,披麻戴孝,抱头痛哭。启堂对我说:“父亲的气还没消,哥哥最好仍回扬州,等父亲归来,婉言劝解后,他如果肯原谅你了,一定会专门写信叫你回来的。”
于是与母亲、子女告别,痛哭一场,又回到扬州,靠卖画为生。这样一来,倒是有了机会常去看望芸娘,在她墓前哭吊,想起自己形单影只,倍感凄凉;且每次偶经故居,总觉伤心,不忍睹视。重阳日,旁边的墓地草木枯黄,只有芸的坟上泛着草青。守坟人说:“这是块好墓,地气旺啊!”我暗自向芸祈祷:“秋风渐紧,我身上还穿着单衣,你若泉下有灵,保佑我谋一个幕席,至少能挨到过年,好让我盼来父亲的佳音。”
没多久,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请我代班三个月,这才有钱置办冬衣。到年关放假时,张禹门邀我去他家住。当时,张也没有营生,正为过年的银子发愁,来找我开口,我当即将仅有的二十两全都给他借去,并叮嘱他:“这原本是留着为亡妻扶柩用的钱,一旦家里有消息叫我回去,你可得还给我啊。”
于是在张家过的年。早盼晚盼,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等到甲子年三月,接到青君来信,才知道父亲病了。我想立马赶回苏州,又怕父亲还在生我的气,正犹豫不决,又接到青君来信,得知父亲已经去世。真是锥骨痛心,叫天不应也!我无暇多想,即刻启程,星夜驰归,将头往父亲灵前一磕,哀号流血。
呜呼!我父亲一生辛苦,在外奔波,生了我这个不孝之子,不但平日里没有尽心侍奉他老人家,就连他生病时我都不在床前照顾,这个不孝的罪名,我无以为自己开脱啊!母亲见了我,哭道:“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啊?”我说:“儿子能回来,还得亏你孙女青君来信相告。”母亲望了我弟媳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在灵堂里守完“头七”,都没有一个人来找我商议父亲的丧事,家里以后将怎样,也没有人来知会我一声。我作为家中长子,自愧未曾尽到孝道,所以也无颜过问。
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向我追债,在门外叫嚣。我出来回应道:“欠债不还,当然要催讨,只是你们趁着我父亲尸骨未寒登门追讨,未免也太过分了吧。”中间有一人悄声对我道:“是有人指使我们来的,你先出去躲些天,我们自会找幕后主使偿还。”我说:“是我欠的债,就由我来偿还,你们赶紧走吧!”于是一个紧跟着一个,全都走了。
我将启堂叫来,告诉他:“哥哥虽然不孝,并没有作恶多端。作为过继出去的子嗣,我从未继承过分文家产,这次回来奔丧,也不过是尽到做儿子的本分而已,你以为是为了争遗产吗?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既然是空手来的,也还是会空手回去!”说完,转身走进灵堂,放声大哭。
叩别母亲,我又专程去了一趟青君家里,告诉她我从此将隐遁深山,像古时候的仙人那样飘然世外。
青君正劝阻时,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兄弟循踪而来,也大声劝道:“家人这样对你,确实令人气愤,但父亲死了母亲还在,妻子死了儿子尚小,就这种情况你还飘然出世,于心何安?”我说:“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淡安说:“暂时委屈你到寒舍小住,我听说石琢堂状元不久前来信,说是即将请假回家一趟,你何不等他回来再去拜谒他,他肯定能给你安排一个差使的。”我说:“我还服着丧,你们的父母老人在家,恐怕还是不好吧。”揖山说:“我们兄弟邀请你去住,其实也是奉家父之旨。你若实在觉得不方便,我家隔壁就有一座禅寺,方丈和尚跟我是老朋友了,你也可以就在寺里住下,如何?”我点头答应了。
青君说:“祖父留下的房产,价值不下三四千两,已经分文不要了,难道自己的行李也有扔掉不要的道理?我这就去拿来,一会儿直接给父亲送到寺里去。”
于是,除自己的行李之外,又额外得了父亲留下的几册图书和几件砚台、笔筒。
寺里的和尚将我安置在大悲阁。阁门南向,而佛像则朝向东面。西侧有一隔间,设有月窗,正对着佛龛,本来是和尚诵经作法时吃斋饭的地方,我便搭了张床在此住着。靠近大门处,有关公提刀立像,格外威武。院中有一株银杏,粗大约可三人合抱,浓荫将整个大悲阁都掩盖起来。夜深人静时,风声如吼。揖山时不时带酒和果脯来与我对酌,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半夜醒来,难道不怕吗?”我说:“我一生行得正,从未动过半点龌龊的心思,有什么好怕的呢?”
没住多久便遇上倾盆大雨,没日没夜地下了三十来天,当时最担心银杏树折断将屋顶压塌。好在神明暗中保佑,竟平安无事。而禅寺以外,房屋不知道坍了多少,附近农田里的禾苗也都被淹了。我则与僧人天天作画,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到七月初,才雨住方晴。揖山的父亲(号莼乡)要到崇明去做生意,叫我一块儿过去,帮他写写契据,可得酬金二十两。归来后,正赶上父亲下葬,启堂叫逢森来跟我说:“叔父因办丧事缺钱,想帮他凑个一二十两。”我打算全都给他拿去,揖山不让,他自掏腰包帮我分担了一半。我又带着青君去了墓地,等安葬完父亲,仍返回大悲阁。
揖山在东海的永泰沙有田产。九月底,他带我一块儿去收租子,在沙洲上逗留了两个月,回来已经是腊月,于是又接我到他家的雪鸿草堂去过年。揖山待我,真如异姓兄弟也。
乙丑年七月,石琢堂自京城回籍。这是我的儿时好友,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名号,乾隆庚戌年的殿试状元,任四川重庆太守。在其任上,有三年时间与白莲教乱贼激战,功绩显赫。这次回来,与我相见甚欢。很快到了重阳节,他又将携眷属启程回重庆赴任,并邀我一路同往。我到九妹夫陆尚吾家里去拜别了母亲,因为先父生前的房子已经成为别人家的了。母亲叮嘱道:“你弟弟是靠不住的,你要多努力啊,沈家的名声,就指望你去重振了!”
逢森送我到半路,突然落泪不止,于是叫他回去,别送了。
行船至京口时,琢堂绕道去了趟淮扬盐署,看望他的旧交王惕夫孝廉。我也随他同往,趁此机会,得以往芸墓上看望一遭。然后,返回船上,沿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山胜景。到了湖北荆州,琢堂收到任命,升潼关商道道员,便留我和他儿子敦夫及眷属等暂寄荆州,只带了少数随从轻装上路,赶回重庆去过的年,然后再由成都过栈道,赴潼关之任。
丙寅年二月,我才同他的眷属们一道从水路出发,在樊城登岸,换陆路前往潼关会合。此去路途遥远、耗资甚巨、车重人多、马死轮毁,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到了潼关才待了四个月,琢堂又升山东按察使,而他两袖清风,已无力再带眷属赴任,眷属们只好暂借了潼川书院的房子住下来。十月底,琢堂领了山东任上的俸禄,才派人来将眷属接去,并给我捎来一封青君的信。我读其信,骇悉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这才明白他上次送我时为什么半路突然流泪,原来是与我永诀啊!
呜呼!芸仅有的儿子,已不能为她延续后嗣了!琢堂闻讯也感慨万千,特送我一房妾室,让我重温春梦。从此,便留在这纷纷扰扰的红尘里继续这如梦的人生,只是不知这一次又将梦醒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