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游记快(1 / 1)

浮生六记 沈复 5405 字 27天前

我游幕三十年来,足迹遍布天下,还没有去过的地方,仅一个蜀中、一个黔中、一个滇南而已。遗憾的是每到一处,都是车马仓促,行程也是人家安排好的,虽然名山胜水都大体领略过了,然而不过是走马观花,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探访那些偏僻的去处,寻找幽静的美景。

我这个人呢,凡事都喜欢持不同见解,而不屑于去迎合别人的观点,就说品评诗画吧,凡是众口推崇的,我一定看不上眼,而别人都鄙弃的,我偏要觉得它好。所谓“名胜”也是如此,只要我自己喜欢就行。有的名胜,实在不觉得它哪里好,也有不是名胜的,我却觉得它比名胜更胜——生平经历过很多,姑且记述在此。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为山阴赵明府府幕。赵明府请了一位老师来教他儿子念书,老师姓赵名传,号省斋先生,是杭州德高望重的老学士,于是父亲让我也拜他为师。

有一回放假出游,出城十余里便到吼山。去吼山只能走水路,当船靠近山脚时,望见一个石洞,洞口上方有块裂开的石头,看上去摇摇欲坠。我坐着船从石头底下穿了过去,洞中豁然开朗,四面都是峭壁,在濒临流水处建有五间石阁,这便是人们俗称的“水园”,对面石壁上刻有“观鱼跃”三个字。流水深不可测,相传有巨鱼潜伏于水下,我撒下一把鱼饵,一大群鱼涌来,都还不到一尺长,把鱼饵吃得干干净净。水园后面的路通往“旱园”,那里的假山全是胡堆乱砌,有的粗壮厚实,形宽如手掌,也有的柱石平整而顶上压了一块大石,人工凿痕很明显,没什么看头。游览完毕,在水阁处设宴饮,命仆人在洞里放爆竹玩,“砰”的一声,像一道炸雷响起,山中余音缭绕。这便是我年幼时,生平第一次畅游的经历。可惜附近的兰亭、禹陵,那时都没去游玩过,至今仍觉得遗憾。

我到山阴的第二年,先生因为父母年迈不能远游,便在家中设馆授课,我于是也跟随先生去了杭州,这才有机会畅游西湖胜景。诸多景点中,结构最巧妙的,我首推龙井,其次是小有天园;石景中,我最爱天竺山的飞来峰,以及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景中,则最爱玉泉,因为它水清鱼多,故活泼有趣;可能最不堪的,就是葛岭的玛瑙寺了。其他的,像湖心亭、六一泉等景,都各有说不完的妙处,然而终嫌匠气未脱,反倒不如小静室的幽静冷僻,有天然之雅。

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侧。当地人指给我看过,那时候还只是半个黄土包而已。乾隆庚子年,圣驾南巡曾问起过,到了甲辰年春再次南巡时,苏小小墓已经是修葺一新,用石头筑的新坟呈八角形,上面立了一块碑,刻有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以后,去凭吊这位作古的才女,再也不用徘徊探寻了!我想,自古以来的贞烈女子,死后默默无闻的多不可数,即便是立了牌坊却很快被人遗忘的也不在少数,然而苏小小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从她所生活的南齐直到今朝,没有人不知道她的,这大概是因为天地在她身上注入了灵气,好让她成为西湖山水的点缀吧?

崇文书院距西泠桥北只有数步,我曾和同学赵缉之在这里考过试。当时正是夏天,我早早地起来了,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然后坐在石栏上等日出,看着袅袅柳枝在朝霞的辉映下,极力展现出最美的姿态。白莲花绽开了,清风裹着花香徐来,令人心骨皆清。走到书院,还没出考题。

午后交了卷出来,携同缉之去紫云洞纳凉,洞中大小可容纳数十人,阳光透过石孔射进来。有人摆着短几矮凳在此卖酒,我们脱了衣服坐下来小酌,尝了尝鹿脯,很好吃,又点了两份鲜菱、雪藕,喝到微醺才从洞里出来。缉之说:“山上有一个朝阳台,还挺高旷的,何不去看看?”我也游兴大发,于是奋勇地登上山顶,看西湖就像一面小镜子,杭州城不过弹丸之地,钱塘江像飘着的一条丝带,放眼就是几百里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天地之宽。从山顶下来,已是太阳西沉,南屏晚钟敲响矣。

韬光寺、云栖寺因为路远没去过,但是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也不过尔尔。我以为紫阳洞一定是不错的,便一路找了过去,结果竟然只是一个小泉眼而已,最多只能伸进去一个手指头,然而相传洞里是别有天地的,我恨不能挖一扇门钻进去。

清明节,先生春祭扫墓,带我同游。墓在东岳乡,这里竹林很多,守坟人为了招待我们,挖了好多还没破土的毛笋,形状像梨但又比梨子略尖。我特别爱吃,把两大碗都吃完了。先生说:“噫!这东西虽然好吃,但是克心血,你最好多吃点肉来解一解。”我向来不喜欢多吃肉,况且这时因为吃了太多笋,肚子已经塞不下了。结果,回去的路上便觉肚子里面烧得慌,嘴干得好像要裂开似的。经过石屋洞,也没什么可看的。而水乐洞的峭壁上长满了藤萝,洞中大小如斗室,有泉水奔流落入池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池宽仅三尺,深五寸多,水既不溢出也从不干涸。我俯下身去喝了几口泉水,顿时觉得心里不烧了。洞外有两座小亭,坐在亭子里,洞中泉声依然清晰可闻。

附近寺庙的和尚请我们去参观万年缸,就在他们的斋堂里,缸硕大无比,用竹筒将清泉引入缸里,任由它溢出来淌在地上。长年累月,缸壁上的苔藓都已有一尺多厚,即使冬天也不结冰,所以缸不会冻裂。

辛丑年八月,我父亲身患疟疾,回家养病。此病乍寒乍热,父亲常常是冷起来非要烤火,热起来非要饮冰,亦不肯听我劝阻,竟恶化成伤寒,病情愈发地严重了。我守在床前将近一个月,终日侍奉汤药,昼夜不得合眼。我妻子芸娘也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我当时情绪极其恶劣,心如死灰。父亲将我叫到床前,嘱托我说:“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啦,你整天捧着那几本书也不能当饭吃,我将你托付给盟弟蒋思斋,你跟着他学,以后还可以继承我的衣钵。”第二天,思斋来了,我便于父亲病榻前拜他为师。没多久,因请到名医徐观莲先生上门诊治,父亲的病又渐渐痊愈,芸在徐先生的得力护理下,也能下床活动了。而我也已经步入了学幕生涯。这并非什么大快人心的事,为什么写它呢?因为这是我走出书斋、四处浪游的肇始,所以值得一记。

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便跟着他在奉贤的官署学幕。同事中还有一位顾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他为人慷慨刚毅,正直不阿,年长我一岁,我称他为兄,鸿干也欣然称我为弟,彼此非常交心。这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知己。可惜他二十二岁就死了,我从此便落落寡合,朋友甚少。我今年已经四十六岁,茫茫人海,不知余生还能否有幸再交到像鸿干这样的知己?

现在想起来,之所以能与鸿干成为知己,是因为我俩都心怀高旷,时常向往隐居的生活。重阳日,我和鸿干都在苏州,我的一位前辈王小侠与我父亲稼夫公打算请女伶到家里来演剧,兼宴宾客。我比较怕热闹,便提前一天约了鸿干共赴寒山登高,并顺便找一处好地,准备将来在山上建房子住。芸为我们打点酒盒。次晨天还未亮,鸿干已经登门来催我出发了。于是带上酒盒随他一道上路,经由胥门出得城来,先找了一家面铺,吃了个早餐。吃饱之后,横渡胥江,再步行至横塘枣市桥,雇了条小船,行舟至山下时,还不到正午。船夫是本分厚道之人,我们吩咐他先淘米煮饭,然后就上了岸,往中峰寺而去。

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边,我们循着山路往上走,在树林的深处,看到几欲掩藏起来的寺庙。寺内鸦雀无声,僧人优哉游哉,见我俩衣衫不整的样子,没有很想接待的意思。我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无心久留。

回到船上,饭已经熟了。吃完饭,船夫叮嘱儿子守船,自己则提着酒盒跟随我们而来。由寒山一路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这是一间挨着峭壁而建的轩室,下面挖有小池,用石栏围成一圈,悬崖上吊满了木莲,墙壁附着厚厚的青苔。坐在轩下,只听得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门便是一座亭子,我们让船夫坐在亭子里等。有一条石缝,名“一线天”,我们就从这缝中穿入,拾级盘旋而上,一直登到山顶,此处也有名字,叫“上白云”;有一座坍颓的庵堂,只剩下一截危楼,除了爬上去远眺,什么也干不了。小憩片刻,我们便相互搀扶着下来了。船夫说:“你们只管登高,却忘了带酒盒去。”鸿干说:“我们来这里,是想找个地方一起隐居,又不是特为登高。”船夫说:“从这里南去二三里,有个上沙村,人丁兴旺,地也很富余。我有个姓范的表亲就住在这个村,何不去看一看?”我大喜道:“那是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的地方啊!听说有园亭,环境极幽雅,我还没去过呢。”于是船夫便带我们前往。

村子就在两座山的夹道中。园子依山而建,却没有用到一块石料;老树无不盘根错节、郁郁苍苍;还有亭榭窗栏,要多朴素有多朴素。这就是几间带竹篱笆的草屋啊!真不愧是隐者之居。园中有皂荚亭,那些皂荚树粗得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我见过的园亭中,此为第一。

园子左侧的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竖,巨石压顶,就像杭州的瑞石古洞,只是没那么小巧玲珑。鸿干见旁边一青石,平整如榻,便躺了上去,说:“这里能仰望山峰,俯视园亭,视野开阔,而且幽静,可以饮酒啦!”于是拉上船夫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

村民得知我们为寻地而来,误以为要勘察风水,便告诉我们风水最好的地在哪里。鸿干说:“只要合乎心意,不管风水。”不料竟成谶语!

我们把带来的酒都喝完,又各自采了些**插在两鬓。回到船上,夕阳将尽。

我是半夜一更时分才到的家,这时客人都还没走。芸悄悄跟我说:“那些女伶中有一个叫兰官的,端庄出众,非常不错。”我派人去叫她进来,就说是我母亲的意思。她来了,我握着她的手一番端详,果然丰腴白嫩。我悄声对芸说:“长得是挺美,只不过这身材跟她的名字相去悬殊啊。”芸说:“胖一点有福相。”我说:“你忘了马嵬之变吗?杨玉环的福气在哪里?”芸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兰官打发走了,又问我:“今天你又醉得不浅吧?”我于是将这一天的游览经历讲给她听,害得她向往了很久。

癸卯年春,我跟随思斋先生赴扬州之聘,第一次见识了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看,只可惜我每次都是在两山之间来往奔波,从未登上山顶远眺过。北上渡过长江之后,王渔洋诗句中的“绿杨城郭是扬州”便立马生动地呈现在眼前了。

平山堂距扬州城约三四里,而路程却有八九里。沿途的园林虽然全都是人工构筑,却处处体现出工匠们的奇思妙想,再巧妙地利用自然环境加以衬托,我看仙界的园亭亦不过如此。其妙处就在于将十几座园亭连成轴线,直抵群山,而气势浑然一体、贯穿始终。其中最难构筑的一段,就是从城门入景区,有一里左右都是紧贴着城墙而建。一般来说,旷远的群山之间隐现着几截城墙,这样的景致才称得上诗情画意;如果把景中的城墙换成园林,只会显得笨拙呆滞。然而我看这一段的构景,不管是楼台亭阁,还是城墙假山,又或是竹林木丛,皆于群山中半现半隐,且没有一处显得突兀,若非胸中有丘壑的建筑师,则断难做到。

出了城,途经的头一座园林便是虹园,向北是一座石桥,桥梁上写着“虹桥”,也不知是园以桥命名,还是桥因园得名?划船穿过虹桥,接下来的景点叫“长堤春柳”,它没有连接城脚而是连接这里,更加显出布局的巧妙。再向西折,出现一座用土堆出来的小山包,上面矗立着一座庙,此处名“小金山”,视野被它挡了这一下,顿时觉得气势紧凑,亦颇不俗。我听说这里原本都是沙土,此庙屡建不成,后来是用木排一层层架叠起来,再往里面填土,总共花了几万两白银才建成,除了富商巨贾,谁有这个实力?

过了小金山即是胜概楼,扬州人每年都到这里来看赛龙舟。河面在此变宽,一座莲花桥飞跨南北,设有八扇桥门通向各方,桥面上建起五座亭阁,扬州人管这叫“四盘一暖锅”。这种设计难免有黔驴技穷之嫌,不太可取。桥南为莲心寺,寺里有藏传佛教的白塔耸立,塔尖缀饰着金色的璎珞,刺入云端,佛殿的翘角红墙掩映于松柏之间,殿内不时回**着钟鸣磬响,这都是别处的园亭所没有的景状。就好像文章写到一半,重点段落要出现了一样——过了莲花桥,也能看到一座画栋飞檐、五彩绚烂的三层高阁,全部用太湖石垒砌而成,外面围的是白石栏杆,这便是所谓的“五云多处”。过了这里,前方便是名为“蜀冈朝旭”的景点,多少显得平淡无奇,且牵强附会。到了山前,河面渐渐收束,河滩上堆土种植竹子树木,又人为地填造出四五道河湾。看似山穷水尽,绕过最后一道湾,却又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已经排列在眼前了。

“平山堂”,乃欧阳文忠公亲笔题字。所谓的淮东第五泉,藏在假山石洞里的才是正宗,原来不过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而已,味道跟天泉水一样;至于荷亭里面用六孔铁井栏围起来的,乃是假冒,那水根本不能喝。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有天趣,我认为它是平山堂诸多园林中最好的一座。康山没有去看过,不知道具体怎样。以上只是概况。

至于所有工艺之巧妙、细节之精美,不能尽述;大体而言,如果以前看过的园林好比是溪边的洗衣妇,那平山堂诸园便是施了艳妆的美人。我因为适逢圣驾南巡盛典,各园林刚刚宣告竣工,正在排演接驾仪式,才得以畅游这壮观的盛景,这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甲辰年春,我随侍父亲于吴江何明府幕中,并与山阴的章苹江、杭州的章映牧、苕溪的顾霭泉诸公共事,奉命办理南斗圩行宫事宜,得以第二次瞻仰天子龙颜。

一天傍晚,我突然动了回家的心思。当时有一种办公差用的小快艇,配有双橹双桨,江苏人俗称“出水辔头”。我乘着它在太湖上疾驰,转眼就到了吴门桥,即使是驾鹤腾云,都没有这么过瘾。到了家,还能赶上吃晚饭。

我家乡苏州,向来崇尚繁华,争奇夺胜之风发展至今,又比往日更甚。处处彩灯眩目,夜夜笙歌曼舞,比起古人所谓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不免被朋友拉去帮他们插花结彩,闲来无事就聚在一起狂饮高歌,到处畅游,那时因为年轻气盛,兴致豪迈,所以乐此不疲。现在想来,虽然生逢盛世,但若非家住苏州,而是生在某个穷乡僻壤,哪能像这样潇洒畅游?

这一年,何明府因事被议,我父亲随即赴海宁应王明府之聘。嘉兴有一位长期吃斋信佛的刘蕙阶,来拜见我父亲。他家住在烟雨楼旁,有一间临河的轩阁,名“水月居”,清静得跟庙里一样,那是他念经的地方。烟雨楼在镜湖中间,镜湖四岸都是杨树,绿叶婆娑,只可惜缺少竹子。楼中有平台,可以凭栏远眺,广阔的湖面上水波不兴,渔舟点点如星罗棋布,似乎于月夜更相宜。和尚做的斋饭还蛮好吃的。

我到海宁之后,与白门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共事。心月有个儿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和我是莫逆之交,也是我生平交到的第二位知己。只可惜我和他萍水相逢,聚首的日子不多罢了。

我游过陈家的安澜园,占地百亩,重楼叠阁,夹道回廊。园中有巨大水池,池上栈桥作六曲六折。假山上藤萝掩盖,不露凿痕。古树成林,株株参天,林中鸟啼花落,如入深山。平地上的假山园亭我见得不少,安澜园纯靠人工营造出了天然美境,乃首屈一指。

我曾在园中的桂花楼上设宴,席间桂花飘香,将诸菜的美味盖过,唯独酱姜的辣味不受影响。生姜和肉桂的品性愈老愈辣,常用它们来比喻忠臣烈节,果然是有道理的。

出了南门就是大海,一天两次涨潮,如万丈银堤,涌出海塘。当海潮来时,那些逆潮航行的船只,便反棹相向,在船头架起一支木靶,形状像长柄大刀。将木靶一按,劈开潮水,船即随同木靶一块被卷入大海,过了片刻才浮出来,于是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已**出百里。

海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我曾随同父亲到此观潮。沿堤往东行三十里,有山峰高耸,探入海里。山顶有楼阁,匾上写着“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我二十五岁时,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聘,由杭州乘“江山船”,经过富春山时,专门去登了一回严子陵钓台。钓台位于山腰,有高峰突起,离河面十余丈高。难道说,汉时的河面竟然与此峰齐高?

月圆之夜,泊船于界口,沿江的巡检司就设在这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同样适用于界口。至于黄山,只看到山脚,未识真面目,实在可惜。

绩溪城弹丸之地,万山环绕,民风淳朴。离城较近的有石镜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径步行一里左右,但见悬崖峭壁,溪流湍急,湿翠欲滴。山路逐渐变陡,升至山腰,有一座方石亭,四面都是陡壁。亭左有一面如同刀削、状若屏风的石壁,表面青色光润,能照出人形,相传以前还能照出前世模样,当年黄巢至此,结果照出来一只猿猴,于是一把火把它给烧坏了,从此便失去了这个功能。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洞中石纹盘结,怪岩嶙峋,有点像王蒙的写意笔法,杂乱无章,洞中岩石皆为深绛色。旁边有一座庵堂,盐商程虚谷曾在此设宴款待我,席中有肉馒头,庵里的小沙弥在一旁看着直咽口水,于是给了他四个。临走时,以两圆番银作为酬谢,僧人不认识这种钱,不肯接。告诉他这一枚可换七百多文铜钱,他又以附近无处可兑换为由,还是不接。最后大家凑了六百文铜钱付给他,这才欢喜道谢。

后来和同事故地重游,老僧特别叮嘱我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拉肚子,这次可别给他吃了。”原来人的胃吃惯了野菜,就消化不了肉类了,令人感慨!我对同事说:“做和尚的,就一定要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终生不见不闻,方能修身养性。倘若在我家乡的虎丘山上出家,整天接待那些娈童艳妓,听着合笙之歌,闻着佳肴美酒,又何来的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又往城外行三十里,这个地方叫仁里,每十二年举办一次花果会,家家户户赛盆花。我在绩溪时,适逢盛会,跃跃欲往,却苦于没有车马。于是命人砍了两根竹,中间绑一张椅子当轿子,雇人抬着我去。同去的,只有同事许策廷一人,一路上的人都在笑话我们。到了那里,有一座庙,庙里供的不知什么神。庙门前的空旷处,搭着高高的戏台,画梁方柱,乍看去高大辉煌,走近一瞧,全都是用彩绘纸扎出来的,再抹了一层油漆而已。忽然来了一阵锣声,有四人抬着两支大蜡烛登场,大得就像两截柱子;有八人抬着一头猪,猪壮得像牛,可能是集体饲养了十二年才宰来祭神的。策廷笑道:“猪倒是增了寿,但神的牙口也够好的呀!我若是此神,肯定嚼不动的。”我说:“也可见他们有多愚昧了!”进入庙内,从殿廊到轩院里都摆满了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皆以苍老古怪为佳,其中大半都是黄山松。不久,戏台开场演剧,游人像潮水一般涌来,我和策廷闪躲不迭,抽身离去。

不到两年,我因与同事不合,一怒之下离开绩溪,回老家去了。

我游幕绩溪的这一年多以来,算是见识了官场中的种种卑劣无耻,简直是不堪入目。因此,我决定弃儒从商。我有个姑丈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和施心耕一块儿在他那里投资入伙。袁一直做的是海外生意,不到一年,遇上台湾林爽文作乱,海道受阻,酒都积压在仓库里卖不出去,亏得血本无归。

没办法,只得继续重操旧业,于是又在江北做了四年幕业,四年间无快游之事可记。

直到借居萧爽楼做了“烟火神仙”之后,有一次,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见我赋闲,感慨道:“就靠写字画画维持生计,这总不是个办法啊,何不跟我去趟岭南?赚的应该不只是一点蝇头小利哦!”

芸也劝我说:“趁着现在父母身体无恙,你也正值年壮,与其在这里朝愁酱油暮愁盐地穷快活,还不如一劳而永逸。”

我于是跟朋友们借了些本钱,芸呢,也亲自置办了一些货物,有刺绣,也有岭南所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禀过父母之后,便于十月十日,同秀峰一道由东坝出芜湖口,驶入长江。

这还是我第一次游览长江,心情十分畅快。每晚泊舟之后,必于船头小酌。见有捕鱼者,网宽不够三尺,上面的网眼却足足有四寸一个。渔网的四个角上都束有铁条,可能是为了使网更容易沉下去。我笑道:“虽然圣人教导我们,‘数罟不入洿池’,但像这么小的渔网,网眼还那么大,怎么捕得到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用来网鳊鱼的。”只见捕鱼者用一根长绳拴住网具,手持绳子,一松一拽,像是在试探有没有鱼。不一会儿,将渔网猛地拽出水面,鳊鱼已经卡在网眼里了。我不由叹道:“个中奥妙深不可测,看来我还是太想当然了啊!”

一天,远远地看到江心耸起一座高峰,四面皆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了。”我们的船乘着风势从山前径直驶过,但见霜林漫山,殿阁错落,未能一游,诚可惜哉。

见到滕王阁,感觉就像苏州府学的尊经阁被搬到了胥门的大码头上,看来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写的不足为信啊。于是也没久留,当即在滕王阁下换乘一种首尾都高高翘起来的“三板子”船,取道赣关,至南安登陆。那天正好是我三十岁生日,秀峰特为我准备了长寿面。

第二天,翻过大庾岭,山顶上有一座亭子,额匾写道“举头日近”,极言此山之高。山头一分为二,两边皆是峭壁,中间留出一条路来,好像石巷子一般。路口列两块碑,一块写着“急流勇退”,一块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没有考证过是哪朝哪代的将军。而所谓的“岭上梅花”,连梅树的影子都没有,难道是因为梅将军才取名“梅岭”?这时已近腊月,我带去送礼的盆梅,花都凋零,叶子也枯黄了。

出了路口,山川景致便立马大不一样。岭西的山上有一个石洞,非常精巧,忘记叫什么了,轿夫说:“洞中有仙人的床榻。”当时也是匆匆而过,没有进洞游览一下,令人怅然不已。

我们在南雄雇了一条旧龙船,经过佛山镇,看到当地人家都在墙顶上摆列盆花,叶子像冬青,花又像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大概是茶花吧。

腊月十五才抵达省城,在靖海门内一位姓王的房主那里租了三间临街的寓所住了下来。秀峰的货物都卖给了官场要员,我也列了一张货物清单,随他一道去拜访客户。随即就有需要配礼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取货,不出十天,我带来的货物也卖完了。

除夕,蚊子还在嗡嗡叫。大年初一贺岁,有人棉袍里面就只穿了一件纱套。不仅是气候悬殊,当地人的神态气质也和我们差别极大,尽管五官都长得差不多。

正月十五,有在衙署当差的三位同乡兼好友拉我们去“打水围”,意思是去河上逛窑子,他们还管妓女叫“老举”。于是相携出了靖海门,下到河边,搭乘一种形状怪异的小艇,就像是剖开的半边鸡蛋加了个篷子,先是去了沙面。两排妓船——又叫“花艇”——船头对船头地停靠在那里,中间留出一条水巷,方便小艇出入。每一二十条妓船为一“帮”,全都用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有木桩,用藤圈当缆绳套上,便于船身随着潮水的涨落而起伏。

这里的老鸨又叫“梳头婆”,一律用银丝在头上搭一个四寸高的空架子,头发都盘在架子上,再用一根长耳挖插一朵花在鬓角;身上披一件深黑色的短袄,穿一条深黑色的长裤,裤管拖到了脚背上,腰间束一条红色或绿色的汗巾,光着脚趿一双拖鞋,像梨园的花旦那样,将脚背露在外面。上了船,便躬身笑脸相迎。撩起帘子,进到船舱,中间一张大炕,四周摆了一圈椅凳,有一扇门通往船尾。老鸨喊一声“有客”,立马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鱼贯而出的有挽着发髻的,有盘着辫子的,脸上搽的粉厚得像墙灰,唇上的胭脂红得像石榴花,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穿短袜、趿绣花蝴蝶鞋的,有光着脚丫、戴银脚镯的,或蹲在炕上,或斜倚在门边,目珠闪烁,一言不发。我望着秀峰道:“她们这是干吗?”秀峰说:“你相中之后招一招手,人家才会主动过来。”我试了一下,果然一招手便笑眯眯地走到我跟前,从袖中掏出槟榔来请我吃。我塞进嘴里猛嚼一口,涩死个人!急忙吐掉,拿纸巾擦了擦嘴,吐出来的东西像血一样。满船的人都哈哈大笑。

然后又去了军工厂,这里的船妓也是同样的装扮,不同的只是她们无论老少,个个都会弹琵琶而已。跟她们说话,一开口就是“乜嘢”。“乜嘢”,就是“什么”。我说:“所谓‘少不入广’,不正是因为此地最销魂吗?可如果都像她们这样作野蛮装扮,满口土话,谁还会动心呢?”一位朋友说:“潮帮的装扮不像野人,像仙女,可以去逛一逛。”

到了潮帮,妓船也像沙面那样成排停靠着。素娘是远近闻名的老鸨,装扮得像是从花鼓队来的。她手下的粉头一律身着高领衣服,项链挂在领子外面;额前刘海齐眉,颈后短发垂肩,头顶挽一个丫形发髻似的发鬏;裹足的穿裙子,没裹足的穿短袜,也穿绣花蝴蝶鞋,也将裤管拖得老长。她们说话都能听懂,但我始终还是嫌她们服饰怪异,因此兴致索然。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的渡口有扬帮,都是我们江苏女子的装扮,肯定有你合意的。”另一位朋友说道:“所谓扬帮,真正从扬州来的就只有老鸨‘邵寡妇’自己和她儿媳名唤‘大姑’的,其余的也都是湖广、江西人。”

到了扬帮,两排总共只有十几条船,里面的人物个个云鬟雾鬓,略施淡粉,阔袖长裙,她们说话也都能听明白。老鸨邵寡妇接待了我们,态度相当殷勤。于是朋友中的一位叫了两艘酒船,大的叫“恒舻”,小的叫“沙姑艇”,他慷慨做东,叫我随便挑。我挑了一名雏妓,身材相貌都和我妻子芸娘相像,只是脚极尖细而已。她叫喜儿。秀峰也挑了一名叫翠姑的,其他朋友都是这里的常客,各自都有老相好。

我们将酒船驶入河心,开始放肆喝酒。时过一更,我怕不能自持,便执意要回寓所,但这时城门早就关了。原来,沿海城市天一黑就关城门,可我之前并不知道。散了席,一行人中有卧倒在那里抽鸦片的,有搂着妓女打情骂俏的。

仆人送来了衾枕,看样子是要打通铺。我悄声问喜儿:“你们船上有睡觉的地方吗?”回答说:“有寮可以住,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客人。”(她说的寮,即指船顶的楼阁。)我说:“且去看看吧。”便唤来小艇渡至邵寡妇船上,整个扬帮都隐没在夜色中,只见两排灯火像长廊一样相对而列。寮内正好没有客人,老鸨笑眯眯地迎出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要来,所以特意留着呢。”我笑道:“您老真是料事如神!”于是有仆人手持蜡烛过来带路,从舱后的舷梯拾级而上,进入一间小屋,屋侧有一长榻,几案齐备。揭开门帘,又是一个房间,正好位于头舱顶上,床也是摆放在屋侧。墙的中间设有方窗,嵌着玻璃,对面船上的灯光透进来,不需点灯也能将室内的各个角落照亮,**的被衾、帐子,一旁的镜奁,都非常华美。喜儿说:“从天台上可以望月。”原来梯门上方还有一扇窗,喜儿推开此窗,我们像蛇一样爬了出去,便到了船艄的顶上,三面都有短护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像很多叶子横七竖八地浮在水面的,那是酒船;酒船上灯光闪烁,仿佛天上的繁星;还有数不清的小艇在河面上穿梭往来,船上笙歌弦乐的声音,夹杂着潮声如沸,令人心绪为之焕然。我说:“什么叫‘少不入广’,这就是啊!”

此刻,想起妻子芸娘——不能带她一块儿来,真是太遗憾了。回头望喜儿时,月色下她的样子依稀似芸娘,于是挽着她走下天台,吹灯就寝。天快亮时,秀峰他们闹哄哄地跑上船来,我赶紧披上衣服起身相迎。他们都怪我昨晚当了逃兵,我说:“没别的,就是怕你们半夜来掀我的被子!”然后便和他们一道返回寓所。

过了几天,我偕秀峰同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四面围墙宛若城墙,都设有火炮以防御海寇,炮门离水面高五尺,而且不管潮涨潮落,水起水伏,高度都是五尺,这一现象也无法用常理解释。十三洋行在幽兰门西侧,和以前在洋画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河的对岸名为花地,花木繁茂,是广州的花市所在。我自以为识花颇广,去到那里一看,只认识十之六七,问及花名,所回答的竟然连《群芳谱》里都查不到,难道只是土语的发音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