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能直视太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能明察秋毫,见到丁点大的东西也会观察半天,细看它的纹理,所以经常能体会到一些别人体会不到的乐趣。
夏天蚊子嗡嗡乱撞,我只当它们是一群仙鹤在空中飞舞,心有所念,眼中所见也真的变成了仙鹤。那么多的仙鹤!我仰着头,看呆了,脖子酸胀。又或者把它们困在蚊帐里,再缓缓地喷烟进去熏它们,看它们在烟雾中振着翅膀,脑海中浮现出鹤唳云端的壮观,渐渐地,眼前的景象同幻想中的画面重叠了——我真的看到了云,看到了鹤,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那时候,最喜欢蹲在土墙的凹凸处、花台的杂草丛生处,使目光平视花台,看草丛便不再是草丛,而是茂密幽深的森林,看虫子、蚂蚁便是森林里的野兽,至于花台里的土块,凸的是山丘,凹的是沟壑……我神游在那个虚拟的场景里,自得其乐。有一天,我见两只虫子在草丛间打斗,正看得着迷,忽然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地扑来,原来是只癞蛤蟆,一伸舌便将虫子们卷进了嘴里,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回过神来,立马捉拿住凶手,鞭笞数十下,并驱逐到别院去了。长大一点我就想,或许那两只虫子不是在打斗,说不定另有奸情,古话说“奸近杀”,奸虫也不例外吧?我还记得,为了贪恋这草丛间的乐趣,我的卵子(吴地俗语称**为卵子)被蚯蚓叮咬,肿到无法小便,于是捉了一只鸭来张口夹它,婢媪一下没捉稳,那鸭便抻着脖子作吞噬状,吓得我大哭,被传为笑柄。这都是小时候的闲情趣事。
长大后,我爱花成癖,喜欢修剪盆树。后来认识了张兰坡,在他的指点下,才开始精于剪枝养节之法,继而又领悟了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花为最,取其幽香雅致,而瓣品堪入花谱的,更是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曾送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花谱,我视为珍宝一样地养着。那年我正好游幕在外,多亏芸亲自照拂,倒也长得花繁叶茂。养了两年不到,忽遇不测,头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去看便已蔫死,拔根查视,发现根都还是白的,而且最近仍在发新芽。这明明是生机勃勃之兆,怎么就死了呢?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只叹自己没那个福分,消受不起这么好的东西。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故意浇了开水将它烫死,此人曾想从我这里分出一株去养,而我没有答应。打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种兰花。
除却兰花,就要数杜鹃——虽无芳香,但有佳色,可以久玩。而且杜鹃极易修剪,只不过因为芸爱惜枝叶,舍不得大剪,所以很难成树。其他盆栽也是如此。
唯有“采菊东篱下”,秋复一秋,年年如此,已成癖好。**我只喜欢瓶插,而不爱盆栽。不是说盆菊不值得玩赏,只是因为家里没有园圃,不能自种,去花市上买吧,又都丛丛杂杂,全无雅趣,干脆不栽,只以瓶插。插花的朵数,宜单不宜双,且一瓶只插一种花。瓶口宽阔,不宜窄小,开口宽,花枝才有舒展的空间。不管是五朵七朵,还是三四十朵,必须于瓶口中间一丛怒起,而不是散乱无序、相互挤压,或搭靠在瓶口有气无力,是所谓“起把宜紧”。起把紧了,整束花才得以保持可观赏之态,或直立而高耸,或横斜欲腾飞。花枝应高低有致,使得花蕊相互错开,以免花乱无章,似钹翻盘飞,如观杂耍。再一个,选取花枝时,梗僵叶乱的枝条应果断舍弃,若枝与枝之间需用针连,则一定用暗针,不得使针露出梗干,针若太长,宁可截断,是所谓“瓶口宜清”。瓶花插罢,视桌面大小,每桌可摆三瓶以上,顶多七瓶,再多就乱了,也显得俗气。桌几的高低,从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不等,必须摆置得参差错落、高低有致,互相之间有呼有应,使得气势上浑然一体。但又不能是简单、有规律的高低序列,比如说中间一高桌,两边全是矮几,或者是从高到低依次排列,那又犯了所谓的“锦灰堆”的通病。具体的摆法,密也好,疏也罢,进之一分又或出之一寸,难成定论,只需用心领悟,尽量摆得如画中意境即可。
如果想用花盆、盘、碗、笔洗等容器插花,将漂青、松香、榆皮、面粉调至黏稠,先用稻灰熬成胶,再将钉子穿透铜片,加热使胶融化,用它将铜片黏附在花盆、盘、碗、笔洗的底部,要使钉子朝上。冷却之后,用铁丝将花枝扎成一束,插在钉子上。花枝不能居中,要倾斜一点才好看,枝叶更宜疏瘦清秀,不应过于繁茂,避免拥挤。然后加水、细沙少许掩盖住铜片,让别人看了都以为花是自己从碗底长出来的才妙。
如果想用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如下(不能每一枝都亲自觅取,但请人攀折,又每每不尽人意):先将枝条拿在手上,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的姿态和形状是否合意;看准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接下来再考虑,以什么角度、什么朝向插入瓶中,才能避免叶片背向和花瓣侧偏的情况,然后该折干打曲就折干打曲,最后插入瓶口;而不是不管拿到什么样的木枝,都只选最直的那一段插入瓶口,这样势必枝也不顺、干也僵硬、花也侧偏、叶也背向,没有一个角度是好看的,更别说什么意境了。至于折干打曲的方法,很简单,将枝干半锯开缝,再塞入砖石,则直干也立马变弯;如果担心枝干倾倒,再敲一两颗钉子加以固定。照这个方法,即便枫叶竹枝、乱草荆棘,拿来插瓶,也都能入画。譬如一竿绿竹,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只要构图巧妙,必另有一番意趣。
新栽的花木,不妨以歪斜的姿势栽种,不用管它的叶子侧不侧,一年之后,枝叶自然就会朝上生长。如果每棵树都种得笔直,以后插花就很难找到姿态合意的枝条了。
至于剪裁盆树,方法如下:择取树根形状像鸡爪的桩胚,从左至右只剪出三节,然后起枝。而每一枝又成一节,总共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所有枝节必须相互错开,不得像人的肩膀手臂那样左右对称;节的粗细必须匀称,不得像鹤膝那样臃肿而腿细。必须轮转次第出枝,不能光留左右两侧,以避免赤胸露背之嫌,当然也不能去其左右,只留前后出枝。还有一盆根上长出两棵树或三棵树的,谓之“双起”“三起”。如果所选桩胚非爪形根,那就不是盆树,改叫“插树”了,所以不可取也。
然而要剪成一盆树,至少得三四十年。我只见过我的一位同乡——万彩章老先生,以毕生精力剪成过几盆。又在扬州的商店里看到过黄杨、翠柏各一盆,是某位从虞山来的客人送的,真是明珠暗投,有点可惜了。除此之外,就没见过值得一提的了。也有的匠气十足而真意无存,要么出枝繁复,堆砌如宝塔,要么缠束走枝,扭曲如蚯蚓。
至于盆花缀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沏上一杯清茶,边品边赏,能使人忘乎所以、神游其中,这样的盆景,方可入文房清玩。
我曾栽过一盆水仙,因为没有灵璧石,便以极具石韵的木炭来替之。后来我又将黄芽菜心——取大大小小五七枝,皆色白如玉——用沙土种在长方形的盘子里,仍然以炭代石,使黑白分明,也颇有意思。还做过很多类似的尝试,不能一一列举,总之幽趣无穷。例如,石菖蒲结籽后,将籽泡米汤,嚼烂,喷在炭上,置阴暗潮湿处,不几日便能长出嫩苗来,随意移栽至盆碗中,细细密密,十分可爱。
又将老莲子的两头磨平,放入蛋壳中,让母鸡孵化,等嫩芽长出后取出,移栽至小巧盆器,不用沙土栽培,而代以陈年燕巢泥和天门冬(比例是十比二),捣烂拌匀,铺在盆底,以河水浇灌,早上可以让它多晒晒太阳。开出来的荷花只有酒杯大小,而莲叶边沿内卷、有若碗口,看上去亭亭玉立,也颇为可爱。
若说园林的设计,空间的布局,石山怎么叠,花草怎么点缀,又在于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藏藏露露,浅浅深深,而不是“周回曲折”四个字便可以穷尽的,更不是仗着地广石多而一味地费钱费工即能奏效。譬如说,有人掘地堆土成山,再嵌以大块石头,种上各色花草,用梅枝编作藩篱,引绿藤爬满院墙,则无山也可以变成山。
园中不常打理之处,可以种上竹子,因为竹子长得快,周边栽梅树织作屏障,因为梅枝易繁茂,是所谓“大中见小”。
如果院子不大,砌院墙要凹凸有致,再引藤蔓上墙,饰以翠绿;临窗之墙可嵌巨石,石上刻字做碑志,一推窗,如有石壁垂悬近逼眼前,顿时觉得峻峭惊心,是所谓“小中见大”。
或在假山池水的尽头,曲径一折又豁然开朗;或于轩阁设宴席,房门一开却别有洞天——原来外面还有一个院子,是所谓“虚中有实”。
或在院墙上安假门,掩映于竹石之间,以为开门便可通往别院,其实并无门可开;或在墙头上搭建矮栏杆,假装上面还有月台,而其实也并没有,栏杆纯粹只是装饰而已,是所谓“实中有虚”。
我家乡有一种船,叫太平船。此船不大,船主将后舱稍作改装,原来台阶的位置新设一张床,前后再各借一点空间,总共竟然能摆下三张床;再用木板将前后上下加以隔绝,裱上纸,就是一间独立的睡房。这样一来,就算是远航也不再嫌船窄了。一般贫寒之家,房间少而人口多,不妨试试这个办法。我们夫妇俩寄居扬州时,房子也很小,只有两间屋,我照着这个办法改装之后,有了上下两间卧室,与厨房、客座之间也都是隔绝的,并且空间绰绰有余。芸笑道:“这样一改装,布置出来倒是蛮精巧,但终究没有富贵人家的气派呀!”可不是嘛!
我去山上扫墓时,拣了一块具有山形纹理和观赏价值的黄石,回来与芸商议道:“在白石盆上叠宣州石,都以油灰做腻子,因为宣州石是白色,油灰也是白色,所以无妨。而本山的黄石虽然古朴,也用油灰做腻子的话,这黄白相间的,黏结的痕迹不都暴露出来了吗?”芸说:“要不找些差一点的黄石,捣成粉末,趁着油灰未干时,把所有拼缝都给撒上,等灰油一干,没准颜色就一样了呢?”
就按她说的,在一只宜兴窑的长方形石盆上,我用本山黄石叠出一盆假山,左边倾斜而右翼突起,背面石纹横呈,很像倪云林的枯石皴法,巉岩凸凹,宛若临江的石矶。盆中空出的一角,则铺上河泥,种白萍千瓣。石上种的则是茑萝,俗称云松。我花了好几天工夫才做完。到了深秋,茑萝的枝条蔓延到了整座石山上,看上去像是长长的藤萝从峭壁上垂挂下来;而茑萝花开正红,白萍也浮出水面绽放,好一个红白相间,令我神游不已,恍若登上了蓬莱仙岛。我将它放在屋檐下,没事便与芸一块品评:这一处最适合盖水阁,这一处最适合竖草亭,这一处最适合刻上几个字,就刻“落花流水之间”吧,这里可以居住,这里可以钓鱼,而站在这里则可以远眺……内心里描绘出种种意境,就好像我们真的决定搬进这盆景里去住了一样。
一天晚上,几只猫为了争食,从屋檐上摔下来,连盆景及架子,顷刻间被砸得稀碎。我叹道:“我做这么个小玩意儿自娱自乐而已,难道这也触犯了天条吗?”说完,两人都不禁落泪。
静室闲居,焚一焚香,可以平添雅趣。芸曾将沉香、速香放在饭锅里蒸透,在炉上放一个铜丝架,离火半寸左右,再将香搁到架子上慢慢烘烤,幽香素淡,且无明烟。
佛手最怕醉汉探鼻狂嗅,容易腐烂;木瓜最怕出汗,一出汗,须立马用水清洗;倒是香橼,百无禁忌,最好供。佛手、木瓜也都有供法,具体如何,笔墨难描。经常有人将供好的佛手、木瓜随手拿起,闻完又随手一放,一看就是不懂供法的。
我闲居的时候,案头瓶花不断。芸说:“你插贮的瓶花,无论风晴雨露,都包括在内了,可谓是浓缩了大自然的精粹,几近‘入神’的境界啦!可是别忘了,大自然中还有各种虫子也贪恋花香,而绘画中就有写意草虫这一路数,何不仿效一二?”我说:“虫子能跑能跳,又不能限制它的自由,这怎么能仿效呢?”芸说:“办法倒是有,只不过太残忍了,怕你良心不安。”我说:“说说看嘛。”“捉几只螳螂、蝉、蝴蝶之类的昆虫,用针刺死,反正虫子死了又不会变色,还跟活的一样;将细丝往它脖子上一套,系在花草上面,再摆弄它的腿,让它抱紧枝条也好,踩在叶子上也罢,总之摆出各种姿势,栩栩如生,你觉得可好?”我听了特别高兴,照着她说的方法去做,凡是看了的人无不称绝。而现在的女子,恐怕难有这样的慧心了。
我和芸寄居在无锡华家的时候,华夫人让她的两个女儿跟着芸学识字。因为是在乡间,院子非常空旷,盛夏烈日灼人,芸便教这一家子制作活花屏,制法甚是巧妙。每扇屏,先用长约四五寸的木梢两根,做成矮条凳的样式,只不过没有凳板,代以四根横木,宽约一尺;将“凳”的四个角都凿上圆孔,然后每个孔里各插上一根竹子,编成一个立体的屏风,高约六七尺;用砂盆种上扁豆,架在屏风内的横木上,让豆藤沿着竹子弯弯扭扭往上攀缘,爬满整个屏风。这样一扇屏风,两人就能轻易移动,多编几扇,迂回曲折,随意组合摆放,恍如绿荫满窗,既能蔽日又能透风,里面的植物还能随时更换,故取名“活花屏”。此法特别适合乡下,因为各种藤本香草漫野皆是,遍地可取。
我有一位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擅长松柏及梅菊写意,工隶书,兼工刻章。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有一年半之久。萧爽楼共有五间房,坐西朝东,我住其中三间,视野开阔,不管阴天晴日,还是刮风下雨,都能远眺。庭院中有一株桂花,清香撩人。也有回廊,有厢房,环境十分幽静。
我搬去的时候,只有一名男仆、一个老妈子,带着他们的小女儿一道相随。男仆会裁缝,老妈子会纺织,于是芸刺绣,老妈子纺织,男仆则给人做成衣,以供日常开销。朋友们知道我穷,每次都自行带酒来,而我又素来好客,他们来了我就开心,就连小酌几杯也要行酒令。芸善于炒几个家常小菜,瓜蔬鱼虾,一经她的手,便格外好吃。再加上我比较爱干净,家里一向整洁,而且在我这里尽可以抛开拘束,放浪形骸,所以大家都喜欢聚在这里,来了就不想走,经常一聚就是一整天。
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写意;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这几位特别喜欢萧爽楼的幽雅,每次都是带着画具过来,使得我也有机会跟着他们学绘画、写书法、刻图章,而因此赚得的一点润笔,我也会交给芸,让她备好茶酒款待客人,好陪着他们整日品诗论画而已。
还有夏淡安、夏揖山兄弟,缪山音、缪知白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韦、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都把我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不请自来,不送自去。有时候芸不得不摘下首饰拿去换酒,但从来都不动声色,因为她知道,良辰美景,不应辜负。如今我与诸君子们天各一方,风流云散,芸也已经埋入了黄土,而往事仍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不准”:不准谈官场升迁、不准议公务时政、不准做八股文、不准赌牌掷色,违者必罚酒五斤。也有“四德”:慷慨豪爽、风流儒雅、落拓不羁、澄静缄默。夏天闲来无事,便组局考试对诗,每局八人,每人押铜钱两百文。先抓阄,抓到第一的,就坐在一旁当主考官,抓到第二的负责誊录,也可以先就座。其余六人当考生,到誊录处领一张白纸,各自盖上名章。主考官出题,题目是一句五言、一句七言,定好时限,即焚香计时。考生们只能站着答题,允许自由走动,但不得交头接耳,对上来后将答卷投入木匣内,才可以坐下。为了杜绝主考官徇私枉法,要等所有考生都交完卷之后,由负责誊录的人开匣取卷,并将所有答案誊录在册,再转呈主考官。主考官会从十二联对句中录取六联,其中五言三联,七言三联,再从这六联中决出前两甲,由第一名担任下一局的主考官,第二名负责誊录。两联都没有被录取的,罚钱二十文;只有一联被录取的,少罚十文;没在规定时间内对上来的,加倍处罚。每考一场,给主考官的钱都是一百文,一天可以考十场,那就是一千文,酒钱管够了!芸作为官生一块参加考试,且额外准许她坐着答题。
杨补凡给我们夫妇画过一张肖像,确实很传神。在一个月明之夜,星澜带着几分醉意,看着月光照在墙上,映出兰花的影子,甚是清幽别致,不觉一时兴起,拉着我说:“补凡能给你画肖像,我也可以给你画一张兰花图!”我笑了笑说:“这花像跟人像能比吗?”星澜也不说二话,拿起白纸铺在墙上,照着兰影就画!其用墨浓淡有之,虽然算不上完整的画作,但兰叶那冷清疏朗的神态,却从这寥寥数笔中透出了纸面,即使白天看来,俨然有月下之趣。芸大爱,众人也纷纷题诗称颂。
苏州的南园和北园是看油菜花的好去处,只是一点不好,那里没有酒家可以供客人小酌。如果自己带酒菜的话,到那里就冷了,非得对花冷饮,便太没意思。也有人提议可以找一间最近的酒家,还有人提议看完花回来再喝,然而终究不如对花热饮来得痛快。正当大家提议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时,芸笑着说:“明天你们只管凑钱买酒,我自会挑着炉火送到那里去。”众人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等他们一走,我便问她:“你真的打算把炉子挑过去吗?”芸说:“当然不是。我看外面那些卖馄饨的,都是把锅啊、灶啊挑在肩上,走街串巷地吆喝叫卖,何不出点钱雇他跑这一趟呢?我先在家里把菜都烧好了,齐齐整整地打好包,到了那里只管下锅炒热,岂不容易些?煮茶、暖酒,亦很方便。”我说:“酒和菜倒是方便。可是茶要拿什么煮?”芸说:“带个砂罐过去,罐柄处串上铁叉。到时候,将馄饨担子上的铁锅一撤,握着铁叉将砂罐悬在灶上,便可以烧柴煮茶了,这不是很方便吗?”我拍了拍手,连声道好。
街头就有一个卖馄饨的,姓鲍,给了他一百文佣金,约好第二天午后同往。他欣然接受。
翌日,看花客们都在我家集合,我将芸的计划说给他们听,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饭后,大家带上席垫,一同出发了。到了南园,选在柳荫下坐成一圈,开始煮茶。喝完茶,便烫酒的烫酒,做菜的做菜。正是风和日丽,遍地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男男女女的游客们,穿行在花田间的小径上;而蝴蝶、蜜蜂,飞来飞去,激动不已。酒还没喝呢,光是看着,就醉了。等酒菜齐备,我们坐在地上大吃。那挑担卖馄饨的,倒不像一般的市井凡夫,便拉着他一块儿喝了几杯。走过的游人见了,都羡慕我们会玩。吃完饮罢,大家有点飘飘欲仙,坐的坐,躺的躺,或唱歌,或长啸,皆怡然自得,忘乎所以。不知不觉,残阳如血,日之将尽矣。这时,我想吃粥,卖馄饨的马上去买了米来煮,大家吃得饱饱的才回去。
芸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尽兴极了,这都是夫人的功劳啊!”说完,众人大笑而散。
贫寒之家的衣食起居、器皿置办、房间装饰,都应该以“雅洁”为前提尽量省俭,怎么个省俭法?我举几个例子就明白了。
我平素只爱小酌,菜多无益,有几碟下酒就行。于是芸便特意为我置办了一个梅花盒:嵌二寸白瓷深碟六只,如梅花形排列,中间一只为花蕊,外边一圈五只为花瓣,盒身漆成灰色,盒底、盒盖皆凿有凹棱,盒盖上还做了柄,状若花蒂。置于案头,像一朵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梅花,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有几样精致小肴,仿佛装在洁白的花瓣上。虽然小巧,一盒之中也有六味不同的菜肴,三两知己可以随意取食,吃完还可以再添。这不是省俭食物的极佳例子吗?另外再做一只矮边圆盘,用来放置杯筷酒壶之类。随处可摆,方便挪动,拾掇起来也不费事。
我的小帽、衣领、袜子,都是芸自己做的。我穿破的衣服,芸都拿去拆东补西,再穿时一定又是整整洁洁,十分得体。衣服颜色多选深色,更耐脏,且各种场合都穿得出去,居家访客两相宜。此为服饰方面省俭的实例。
刚搬到萧爽楼的时候,嫌室内光线太暗,于是用白纸裱墙,一下子就亮堂了。夏天炎热,把楼下的窗棂都取了透风,可是没有栏杆,总觉得空洞洞的,看上去别扭。芸说:“不是有一张旧竹帘吗,何不拿它来替代栏杆?”我说:“那要怎么弄呢?”她说:“找几根深色的竹子,先横竖各搭一根,留出一条过道。横竹的高度与桌子齐平,剪一截旧竹帘下来,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面。中间竖四根短竹,用麻线将其与横竹一齐扎紧固定,再找一条旧的黑布条,将帘与横竹一块儿裹紧缝上。如此,既可遮拦又可装饰,还不用花一分钱。”这又是省俭之一例。古人说竹头木屑皆有用,从这个例子来看,确实如此啊。
夏天荷花初开时,入夜含苞,早晨绽放。芸有小纱囊,包茶叶少许,放置在花心,待翌晨花醒时取出,用煮沸的天泉水一泡,香韵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