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读一点古书,把心沉淀下来(1 / 1)

读古书特别能感觉到“阅读”是一种旅行。

顺着文字逆时间之流而上,

回到几千年前祖先们思考的生存之道,

看他们实验更好的生活,精工巧思;

读代代传承的技术

与随技术一起传下的美好价值。

我去买书时,可爱的店员喜欢与人寒暄,结账时她问我:“你是不是学政治的?”我一头雾水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她指着几本书中的《齐民要术》问:“这不是讲政治的书吗?”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很有想象力的,她把“齐”字当动词,所以四个字直接想成“管理人民的重要方法”,再由此推测买这么一大本书的我应该是个学“政治”的人。

这个误打误撞的联想引发我对今天政治环境的小感触,也许,就某个意义上来说,真正有心于良好政治的人,每年都应该好好读一次《齐民要术》,因为这本书名翻译为今天的语言便是“平民百姓谋生的重要方法”。“齐”作“通”字解。而提供美善的生活不就是政治最高的目标吗?每遇选举时期,候选人总想提出推陈出新的标语,但好生活不是说法,而在实践。好生活与好的政治家在《齐民要术》的序文中就有:

《书》曰:“稼樯之艰难。”《孝经》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论语》曰:“百姓不足,君熟与足?”汉文帝曰:“朕为天下守财矣,安敢妄用哉?”孔子曰:“居家理,治可移于官。”然则家犹国,国犹家,是以“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其义一也。

读这一段话让人想起了席尼·哈里斯(Sydney J.Harris)的一段话:

做“人道主义者”比做个好国民容易;做“爱国者”比改进本身小区环境容易;做“小区领袖”比照顾自己的家庭容易;因为目标焦点越小,做起来就越难。

无奈我们是心怀大志要改造社会的人多,想经营好家庭当好国民的人少。而《齐民要术》等于是一本古代好国民的生活参考书,不只是民众从事生活生产的技术,在方法中也显出精神价值。

开始读《齐民要术》与《考工记》让我有同样的惊喜,因为读古书特别能感觉到“阅读”是一种旅行。顺着文字逆时间之流而上,回到几千年前祖先们思考的生存之道,看他们实验更好的生活,精工巧思;读代代传承的技术与随技术一起传下的美好价值。

两本书的文字虽然都有一定的难度,但为了要了解有趣的内容,费时间下一些文字功夫是很值得的。以《齐民要术》来说,不只有我们今天生活琐项沿用的内容,作者还采收了每一行出色者的经验总结。有些作者代为说明,有些直接保留谚语。

比如说第六卷有养牛马、相牛马的说明: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光;脊为将军,欲得强;腹胁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

凡相马之法,先除“三羸”“五驽”,乃相其余。大头小颈,一羸;弱脊大腹,二羸;小胫大蹄,三羸。大头缓耳,一驽;长颈不折,二驽;短上长下,三驽;大髂短胁,四驽;浅髋薄髀,五驽。

即使此生我不会有机会去养牛买马,但能知道牛马的长相可以如此形容,真是拜阅读之赐。读到这些文字时又觉得,今天大众所读、所用的文字都已非常简单,用字少也使得形容与用法趋于单调,回读古书的确是补充文字营养的方法之一。

我有时也把《齐民要术》当“事典”来用。像读《世说新语》这一篇:

陶侃少时做鱼梁吏,尝以一坩鲊饷母。母封鲊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以增吾忧也。”

在《要术》第八卷就有做鱼鲊方法的说明,先讲做这种腌鱼的时节:凡做鲊,春秋为时,冬夏不佳。再说取材、切法、做法:取新鲤鱼。去鳞讫,则。讫,漉出,更于清水中净洗。漉着盘中,以白盐散之。简短的用字中已有完整的工法。而且在我这个长期做菜的人读来,真是太科学了。生腌的东西如何尝初味而预其后味的准确度。书中说:水尽,炙一片,尝咸淡。在我看,用炙不用烫是此中关键,所以才能把食材水分控制到与日后腌熟尽量接近的条件。

《考工记》与《齐民要术》都是千年古书,古书不容易读最主要是因为词语的演变,有的难解,有的早已不用。诗虽然也有同样的问题,但因为诗有歌韵的帮助,比较容易被一般人所接纳,其他的古书在专业之外就难以推广。

但像《齐民要术》这样的书,内容其实非常活泼,我们不该让时间成为阅读的距离。虽然这两本书在求学期间都曾出现在历史课本中,但真正买下而好好阅读还是机遇。知道一本书的书名之后,什么时候会去买下或借来,书到手后又是否真正定心读进,永远是自己才能给得起的一份礼物,别人无法代劳。

再说《考工记》。我阅读此书也恨晚,但总算读了。未读之前跟多数人一样,已经熟用其中的某些成语。如:“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天玄地黄”“天时地气”“南橘北枳”。

我甚至很无知地在日文中看到汉字的“水湅”并不知道这早已出现在《考工记》中的“?氏”篇,而误以为是日文汉字的用法—读了书后很惭愧,原来千多年前书中就有记:“尽暴诸日,夜宿诸井,七日七夜,是谓水湅。”七日七夜是经验集合所得的最佳数据,井中的水泡与日晒交互作用,对练丝很有好处。

高中得知有《考工记》这本书时,课本只简单介绍说:《考工记》是中国第一部手工艺技术的汇集,是一本名闻中外的古代科学名著,英国史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博士曾在他的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考工记》是研究中国古代技术史最重要的文献。但我既没有读过任何段落,也没见过《考工记》,所以并不知道这本书只用了七千多字,就把当时社会已经发展成熟的二十五个工种的实务内容与技术精神都详尽做了记录。等到阅读时,真是不能不赞叹古人的智慧。

我经常想,《考工记》有没有成为现在“工业设计系”学生的指定读物?如果他们把这本书熟读,对工业设计的价值基础可能很有帮助。我这样想,是因为去年曾去看全台湾艺术大学的毕业联展。我从这些学生们集四年所学而完成的作品中感觉到“设计”的概念已经脱离真正的“需要”,因此让人产生“多余”的感叹,既有多余之感,就不可能生出赞美。

比如说,多数的设计好像都只是为了要拆解收纳,为搬家时更方便而设想,或只为了“节省空间”而考虑,因此作品之间除了雷同之外,又好像被IKEA(宜家)的生活概念紧紧牵制,无法超越。如果师长介绍学生仔细读懂老祖先的“设计观”与“设计术”,这对他们的专业或许会有很大的收获。

2000年我在上海买到这本硬精装的《考工记》时,晚上在饭店就忍不住贪心地读了起来。一方面惊叹先秦时期每一个行业成熟的工法与精密的工序,投射出人们长期实践并仔细观察所贡献的人文资产。另一方面,我也见识了每一段文字的信息收纳量所达到的饱和状态,书中文字的使用方法与顺序,对我来说也是另一种“巧工”,是对语文精良的设想与计划。

读这本书到最末一章《弓人》时,达到了阅读时最兴奋的心情,因为,我竟在这本手工艺古籍中得到长期对教育想法最深的共鸣。

第二十二章《弓人》的第三段说:

凡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虑、血气。丰肉而短,宽缓以荼,若是者为之危弓,危弓为之安矢。骨立以直,忿执以奔,若是者为之安弓,安弓为之危矢。其人安,其弓安,其矢安,则莫能以速中,且不深。其人危,其弓危,其矢危,则莫能以愿中。

把这段说得口语一点就是:

制弓要依使用者的体态、意志、血性气质而有所不同。如果人长得矮胖,心思散漫,行动优哉,要为他制作强劲的弓,但要定制柔缓的箭来配合强劲的弓。如果使用者的个性刚毅果敢,气盛行疾,这样的人就要为他制造柔软的弓,并用急驰的箭来搭配他柔软的弓。已经是温和慢吞的人了,再用柔软的弓,柔缓的箭,箭行的速度就快不了,这样不容易命中目标,即使射中了,也没有办法射得深。但一个人如果强毅果敢、性情急躁,再让他使强弓疾箭,怕不能稳稳射中目标。

盖上书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只读到了祖先们面对生活时的设计能力、丰富知识和与时间并存的毅力耐心,更在一篇篇实务中读到生活哲学与教育。

古书是遗产,重要的古书虽然难读,但只要肯慢慢读,一定会读出乐趣来。我也建议读者一定要好好读纸本,不要为了查询方便而在网络上阅读。采取太活跃方便的数据供应方式阅读任何书,都会因为不断旁出而变得片断,这种形式最不合适于古籍的研读,在不知不觉中被数据查询牵得团团转,而忘了书籍本身的存在。

我经常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喧嚣的世界,虽然出版物很多,却不代表大家读书很多,也不代表我们与阅读有越来越深入的交往。如果要静下心来阅读,就不可忽略“喧嚣”并不光只是指环境中具体的打搅,读书时随着网络的信息四通八达,也是一种无声但可怕的打乱。

我愿意年年读一点古书,让自己借文字的疑难把心沉淀下来。